容宣不敢受两位忠义老将之礼,便赶紧上前单膝跪地将二人扶起,“两位叔父快请起。”
再抬首时三人均已热泪盈眶,李贞紧紧地握着容宣的双手,看着他的面容哽咽半晌,声音干酸涩地感慨了一句,“公子……同先王好像啊!”
旧人相见只此一句,便令容宣的眼泪夺眶而出,他自认并非是多么感性之人,却也挡不住这一声怅叹。
龙非受不了这般煽情的场景,连忙插科打诨,“李叔是不是夜深了看不清啊,公子可比先王年轻多了!”
本应涕泗横流的感人场景立刻带了些诙谐的意味,李贞朝他飞起一脚,“滚犊子!”
龙非一扭身躲了过去,“诶,没踢着!”
容宣忍俊不禁,容恒吸着鼻涕笑出了声。龙非的可爱便在此处,惯会以自己的方式化解一些难言情绪,大事上却又从不含糊。
李贞与白谋带领容宣往亮灯的地方走去,称那里已形成村落,如今只有部分家眷与退役的老骑兵生活在此处,新一代“长熙军”绝大多数已混杂加入龙行麾下的骑兵,还有一些人如同酒肆店主一般生活在伊邑与其他郡邑各处打探消息。
听他二人这般说容宣便懂了,难怪这两年姜妲常夸东原铁骑质量见长,颇有旧国风范,原是混进了“长熙军”。
那姜妲口中的旧国,想必指的就是秦国。
龙非却说并非全然如此,“其实这些年东原铁骑确实有所长进,去年征兵的时候咱们的人才开始占名录。但是你也知道,有些人她不听劝哪!重甲骑兵冲锋是好用,但速度很难改善,也就那样了。”
龙行是有心带好东原铁骑的,并欲以此扩充“长熙军”的人数,将长熙打造成一支兼具突袭与冲锋的骑兵,故提议选拔精英,一部分组成重甲骑兵,一部分组成精甲骑兵,省下的军饷用以制备更加精良的装备武器。
然而姜妲却并不赞成,因眼下各国都是重甲骑兵,拥有轻骑的秦国早已亡国,她私以为轻骑定是不如重骑有用,故不愿分流,并且想增加重骑的人数,扩五万为八万。但龙行觉得增员实无必要,于是双方拉锯至今也未有结果。
“其实姜妲的想法也不是不能理解。”白谋与龙行和而不同,自有思虑。
“长熙军”之灵活机动举世无双不假,但防护能力很差,只能用作弓箭骑射手,用以暗袭或扫尾,一旦被击落下马便是任人宰割的鱼肉,远不及重甲骑兵用途广泛。重骑上马可蛮力冲锋,下马可近身肉搏,那一往无前的气势敌人何敢不两股战战。
“只不过八万确实太多了,东原虽物阜民丰,但培养近十万重甲骑兵亦是吃力,我们与犬戎还是不一样的。”
白谋以为,四万重骑加上一万轻骑于东原亦或是秦国而言刚刚好,最多不过五重两轻。中原诸国不似犬戎那般游牧民族全民惯习骑射,重骑与骑射手需得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和钱粮去培养,然而眼下局势并不能给予龙行充裕的时间。
“龙兄其实是想趁机将轻骑由暗转明,减轻公子的压力,长熙人数虽已不足万,但于公子而言亦是重负。”李贞十分委婉的说道,“据我们所知,陵阴邑并没有特别富饶。”
容宣闻言叹了口气,“她赏赐的那些东西着实不好变卖,这些时日又因除夕之事出不得门,琴也不能教了,只剩酒肆一处营生,日后怕是会艰难些。”
“我们担心的并非是长熙的兄弟,衣食住行自给足矣,装备武器也无需太多,只是担心公子……”李贞欲言又止,同白谋对视了一眼,表情有些讪讪,“年前公子娶妻时我们也没能给公子多少东西,公子借先生那钱……至昨日也才备齐整八百金,公子莫嫌少才是……”
“长熙军”众人生活拮据,却还愿竭力筹措,这令容宣大为感动,一时竟有些哽咽,“李叔,那钱其实是说来骗……”
“那钱姜妲早帮他还了!”龙非突然插嘴打断容宣的话,“公子还净赚千五百金,这批货就是用那钱打的。”
容宣惊诧地看着他,见龙非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便也只好接着他的话解释下去,“正是,二位叔父与众兄弟不必为此忧心,君侯府尚能支持。”
李贞二人顿时松了一口气,白谋笑道,“毕竟是孩子们的一番心意,君侯尽管收下便是,伊邑艰难,没有钱财流转怎么行!”
容宣果断拒绝,“宣本应为长熙兄弟之生路早做筹谋,然庸碌十余载却依旧一事无成,又怎敢反噬兄弟们的血汗钱。”
说罢,他暗中推了龙非一下。
龙非立刻接去话茬,劝白谋不必为容宣操这些没用闲心,君侯府虽不富裕但也真的不缺钱,何况还有将舍,怎么也不能让容宣饿着。随后便不等白谋说话,立刻将话题接到了王军小将军身上,将偶遇场景描述得那叫一个惊险万分,而他又是如何聪慧过人,化险为夷。
得知王军发现了容宣和武器,又未见有陌生人跟来,李贞顿时紧张问道,“你可是将那些人都放回去了?”
“我又不傻,放回去岂不是养、养那个什么山来着……”龙非觉得这个词就在他嘴边,但他死活说不出来。
容宣好心地提醒了一句,“养虎为患,放虎归山。”
“对!就是这个!”龙非有些沾沾自喜,感觉自己的肚子里确实比以前多了些墨水。“临了了公子差点反悔……”
龙非语气埋怨似的说了容宣一通,但容宣知道这人其实是在夸他,只是这夸赞险些是用“长熙军”众人的身家性命换来的,他实不敢承受。
见李贞看过来,容宣甚是惭愧,“多亏龙非与阿恒劝阻,否则必将酿成大错。”
李贞却抚上他的肩膀,欣慰不已,“公子果真像极了先王,都是难得的仁善之人。若非为了长熙与国人,先王……唉……”
容宣知道李贞后半句话想说什么,他也曾因皇考之仁慈博爱而自得,而今细细想来,先秦王为保国人而献玺的行为并不值得称道,甚至不如力战到底而被俘的宋公。不止在容宣眼里,在很多人眼里,先秦王因怕伤亡而解散“长熙军”更是傻且无用,对秦国与秦人都极端不负责任。
也许龙非所言是对的,热血男儿战死沙场才是荣光!
“宣与皇考其实并不像。”
容宣不知李贞对于先秦王的行为如何作想,是赞同亦或是反对,但他想让李贞知道,未来的新秦王和故去的老秦王其实是不一样的,他虽然心软,但并非行善积德的大善人,没有多余的慈悲之心,他宽宥与决绝的标准只有律法。
李贞抿了下嘴,拍着他的肩膀点了点头,而后无话。
说话间,众人已到村落。
说是村落,不过是一片房屋聚集的平地,有木屋有石屋,有大有小,整齐排列在峡谷北端,一眼望去竟有百余之众。此时村内静悄悄的,无人走动,但各屋门前却都亮着一支火把。
白谋带着其他人等各自分散,李贞将容宣与容恒领到一处稍大的木屋前,打开门将二人让进去,“夜深了,公子先安歇罢,等公子歇好了再见孩子们。”
容宣称是,容恒进屋收拾床榻,他便站在门口看着李贞举着火把慢慢走远。
龙非也要跟着离开,却被容宣唤住了,称有事想问他。
“公子是不是想问找先生借钱的事?”见容宣一点头,龙非连忙撇清自己,“这可不是我说的!当时公子禁足在家,明义和蔺启搜完家的第二天市井上就传开了,说公子家徒四壁,连聘礼都靠先生救济。张哥他们都知道啊,肯定是他们里面哪个人说的,真的跟我没关系!”
“谁问你这个了!”容宣知道眼前这人是故意答非所问,便没有明说,只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等他主动交代。
“这个……公子真的问错人了。”龙非有点烦躁地挠着后脑勺,他也没想明白,所以很烦。“你还是问我父亲罢。”
“上将军教你的?”
“是,我父亲说李叔要是问起来就说姜妲已经帮着还了,还白赚了千五百金。”
既然是龙行教的那容宣便明白了,他还以为龙非是有什么其他的用意,果然是他想多了,龙非还是那个傻乎乎的龙非。
等容宣打发走龙非,容恒也铺好了床榻,直夸李贞准备得周到,这间屋子里器具一应俱全,只是看上去稍显陈旧。“像是放在那里等了您好多年。”
容宣坐在床边拿起矮案上一卷竹简,打开一看竟是儒家的典籍。他抹去竹简上的尘埃,低低说了声“是我来晚了”。容恒取过软布擦着案上几卷竹简,问起方才与龙非的谈话,问龙行为何要让龙非帮着撒谎。
“是为了让李叔他们更感激我,并因此对我更加信任。”
说那三千金是骗姜妲的鬼话远不如撒个谎显得容宣可怜,卖惨哭穷也是笼络人心的一种手段。至于说做装备的金是白赚的,则可令李贞等人感到“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快慰。
容恒闻之甚是感慨,“君侯的运气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