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分歧

李白二人的反应有些出乎容宣的意料,“难不成二位叔父不愿让秦国凤旗插遍九州的每一个角落?”

如此雄图伟业他不信李贞与白谋会不动心,世上男儿哪有不想着建功立业的,何况这般浩瀚功绩,定能流芳百世、青史留名。

李贞揣着手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似乎没有听到容宣的询问,白谋看了他一眼,连忙辩解一二,“公子误会了,小臣等只是乍闻此言甚为震惊,一时未能反应过来。不过……”

他吞吞吐吐好半晌像是有别的话要说,然而末了却又只说了一句“小臣等全凭公子调遣”。

听到白谋表态,李贞却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一般,也跟着附和了一句。观之面容神色,其心口不一与白谋如出一辙。

在场年轻人的决心表得倒是迅速而又真心实意,仿佛听到了天大的喜讯,应和之声铿锵有力至极,恨不能明日便随容宣起兵,问鼎中原。

主君既有鸿鹄志,属下亦愿效忠追随,无论如何都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容宣满意而又欣慰地点了点头,随口叮嘱了三两句日常话便令众人散了,堂内很快便只剩下他与李贞、白谋二人。

见过留驻山谷的兄弟之后,容宣接下来本应再接受那些已经退役的老叔叔之拜见,但看李白二人似是还有话要说,他只得将该计划延后,先同这两位“长熙军”的直属统领好生谈一谈再论其他。毕竟双方日后会经常打交道,万不能因此产生误会、生了嫌隙,需得知己知彼,方得勠力同心。

随后三人便回了山下木屋,关起门来说悄悄话。

“二位叔父似乎并不赞成北上之举,可是担忧没有把握?”容宣率先开门见山地问道。

眼下秦国未立,而他手中只有一支尚无作战经验的新军,能否顺利颠覆东原重立秦国尚不敢妄下断言,遑论一统九州南北,北上一事此时说来确实显得过于年少轻狂了。

“实非如此!公子志比天高,实乃小臣等之幸,小臣等无敢不敬佩!况且此事无论成败尽为举世之功,公子既知遇,又赋予万般信任,小臣等岂敢推诿不受。只要公子愿意,小臣等自当全力以赴。”白谋再次表达了决心,是他自己的,亦是李贞的。

“既然如此,不知李叔何以愁眉不展?”容宣看向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李贞。

李贞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却是看着容宣的眼睛问了他另一个问题,“公子如何看待东原西夷连年征战,侵入他国国境、吞并领土臣民一事?公子以为,此是义是不义?”

容宣闻言瞬间愣忡,良久沉默不言。

他私以为,为一统九州、更新朝代所举战争之意义,与东原和西夷为图霸业所举兼并战争之意义有着天壤之别。他是帝星,理应身先士卒为苍生计,结束乱象而开创盛世,所图不过国泰民安与海晏河清,秦之戎事当是兼爱之战。

但李贞并不知晓容宣是帝星,即便知晓恐怕也无法理解他逐鹿的野心,故紧跟着又问了他一句,“九州战火纷乱两百余载,昔八百诸侯,今已寥寥无几,所有兼并之举无一不是为了土地臣民与权势,那么公子北上之举与东西两国无名之师、不义之战又有何区别?”

“自是有区别!”容宣激动地站起来,“天下苦战久矣,宣之所图绝非兼并,而是结束这混乱的场面,且是永远结束!若黎民百姓同书同言共为一家,便再不必因国家与主君之覆亡而颠沛流离、饿殍遍地,亦可同御天灾人祸。世代自此安居,同享盛世!李叔,我们师出有名,名‘长熙’,万民长熙!万世长熙!”

容宣的眼界与心胸远高于寻常人,有幸得此贤明英勇之主,李贞与白谋的心里说不激动是假的,他们也想重振秦军之威名,让鸑鷟羽翼横贯九州,令无垠疆土为之瑟瑟,但他们又很怕容宣会带着秦国重蹈东原与西夷之覆辙,成为下一个操纵战乱的凶手。

李贞张口欲言,白谋暗中怼了他一下,“小臣等愿为公子赴汤蹈火,但事关重大,需从长计议。”

“小臣……”李贞口唇嗫嚅,仍是犹豫,因此决心表得远不如白谋坚定。“亦愿。”

“宣知二位叔父顾虑,叔父尽管放心便是,宣定不会置秦国于水火!”容宣并没有指望当下便能劝服二人,总归先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理想,日后再慢慢磨合。

这番谈话勉强算是达成一致,亦多少有些不欢而散的意味。

待李贞与白谋告辞离去,屋内只剩容宣一人,他在案边坐了半晌,一动不动。李贞的话他虽反驳得坚定不移,然心中亦不免自我怀疑,他以为的正义在旁人看来似乎并不正义,李贞的反问让他有些不知该何去何从。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屋门一声响,容宣抬头望去,见龙非与容恒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容恒手里抱着那只蹲在鱼塘边的狸狌。

“君侯你看,我发现了甚,”容恒将褐底花斑的猫举起来显摆给容宣看,“一只猫。”

相比于犬而言,容宣其实并不太喜欢猫,他觉得这种动物太过精明,且难驯化,远不如犬忠厚老实。故见此并没有多惊喜,只上手摸了一摸,问容恒是狸狌还是谁家养的。

“野的!”龙非戳着狸花猫的脑门,“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天天蹲在池子边上偷鱼。”

狸花猫又扭又蹬腿,容恒一个不留神竟被它挣开手,一下扑在了容宣身上。

龙非还要上手,却险些被狸花猫挠到手背,他赶紧缩回手,笑道,“哟,看不出来还挺会找靠山。”

容宣拎着狸花猫的后颈将它拎起来,端详片刻忽然颇为惊奇地“咦”了声,“这猫长得怎么有点儿像琅琅?”

容恒闻言甚是惊诧,贴脸仔细看了看,一脸疑惑,“没有啊。”君侯这是甚眼神儿,猫怎么可能长得像先生!

龙非嫌弃地摆了摆手,在一旁坐下来吸溜着碗里的热汤,“想先生就直说,别跟一只猫较劲儿,我想我家乖乖也没见它长得像我家乖乖。”

“真的!”容宣当真觉得这只猫的面相与昨晚梦里看到的萧琅有几分相像,但又说不出是哪里像,反正很像。遂向龙非要下了这只猫,说要带回君侯府养着。

龙非说这是野的,随便他带走,只是这玩意儿养不熟,指不定哪天就跑了,到时候可别后悔浪费粮食。

容宣倒是觉得跑不跑都无所谓,总归他先养着,等萧琅回来了也让她看看,到底跟自己长得像不像。

“说猫长得像她,先生怕是要捶你。”龙非放下碗,又倒了一碗热汤开始吸溜,问他早上同众人见面的感觉如何。

“甚好,可谓万分欣慰,但两位叔叔似乎并不赞同北上之举。”容宣说着微微太息,“尤其是李叔,答应得很勉强。”

龙非方才进屋时便见容宣呆愣愣的,一副不是很开心的模样,因由原在此处,于是宽慰了他一番。倒也不全是宽慰,多的是事实。

李贞和龙行都是十来岁便加入“长熙军”的老人,一个在“纵部”,一个在“捭部”。在上一代“长熙军”中,同先秦王关系最好的是龙行和“阖部”首领,也就是钟离邯的父亲。李贞也算是同先秦王比较亲近的一个,因先秦王于他有救命之恩。

李贞加入“长熙军”后对先秦王越发崇拜,近乎狂热。许是与身世坎坷又出身墨家有关,李贞十分推崇先秦王“仁治”的理念,他认为仁者爱人才是一个国君应有的品质。而且他不止自己这样认为,还会推崇给更多的人知晓,这其中就包括但不限于龙行父子与白谋。

然而此三人皆出身兵家,虽讲求“义战”,但对先秦王仁爱之举并不感冒,秦亡之后甚至有些埋怨先秦王的“懦弱”。而李贞却自始至终都认为先秦王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是诸侯不义战害了他和秦人,故双方常有分歧,话不投机。

昔日李贞不赞成龙非帮助东原征讨宋齐,认为他是助纣为虐,今日不赞成容宣兼并燕赵,认为他是不义之战,实属其人性格如此,不足以成为容宣心里一道过不去的坎。

容宣闻此心里好受了些,“话虽如此,然李叔毕竟是老将,见多识广、经验颇多,需得多听几句才是。”

“李叔打仗行,但这眼界啊……”龙非“啧啧”两声,撇了撇嘴,“成天守着一亩三分地,跟伊邑王军有什么区别,咱们既然有那个实力就别拘着。公子,你想先打谁,燕国还是赵国?”

容宣挠着狸花猫的下颌白了他一眼,“我想先打你!秦国未立,你哪来的兵将粮草差使,姜妲定不可能允你出去折腾。西夷命不久矣,等国尉班师凯旋,你若仍不安分,至时我这赋闲在家的文陵君可保不住你。”

龙非悻悻住口,不敢反驳他,便说再等等,等时机妥当了再说。

“不急。”

容宣揪住狸花猫的两只前爪,一下一下捏着小肉垫。狸花猫朝他呲牙叫了一声,他却反而笑了,将猫抱在怀里由其乱扑腾。

“不过两三年,定下东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