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之后,沉皎的情伤也许是被炎炎暑气带走了,也许是终于学会了掩藏心事,他又恢复了往日活泼忙碌的状态。
容宣见状想问又不敢问,生怕失言勾起他的伤心事,便也由其去了,只托容恒私下里问上一问心结到底解开了没有。容恒虽答应下来,但自始至终也未能问出个所以然来,权当沉皎已经好了。
七月黄昏,天气已有些擦凉。
容宣站在廊下望着西方天空,见层云为落日撕裂,橙红绚丽的色彩渐渐失去光泽,俄而天际流火,秋风乍起。
沉皎急匆匆地从竹林里快步走出来,小跑到容宣跟前,难掩激动地低声道,“君侯,抓到季子桑了!”
“当真?”容宣大喜过望,忙问他是何人何时于何地抓到的。
“昨天夜里,季子桑乔装混在一众阴阳巫当中,刚刚进入北海郡便被我师兄发现了。他那张脸实在过于招摇,想来也是他运气不好,偏偏遇到了我师兄,连带着阴阳巫也跟着被抓了。”见容宣似是不解,沉皎连忙向他解释,“我师兄是楚国贵族,他家封地在甘泉郡。”
甘泉郡是西夷入侵楚国时进攻的第一个城邑,但今属吴国。
东西平分楚国时,季舯嫌甘泉郡与西夷之间隔了一个吴国的汾安郡,如此不太好管理,便用吴国广安郡强行置换了甘泉郡。广安郡富饶,甘泉郡贫瘠,广安郡的土地范围可抵三个甘泉郡有余,吴侯因此耿耿于怀,一直想找个理由把广安郡再从西夷的口中夺回去。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在两代吴侯的努力下,不但广安郡未能回到吴国手中,连汾安郡也被西夷抢走了,可谓雪上加霜。
“季子桑果然跟阴阳巫勾结在一起,想必他能够躲过各路势力的追踪潜回渭邑也是阴阳巫的手笔。”容宣心里的大石终于落地,不管季子桑与谁勾结,总之抓到便好,“不知尊兄与贵学派欲如何处置季子桑?”
如果可以,容宣想从阴阳家手中争取到对季子桑的处置权。因为无论是从朝野势力网络而言,还是从与萧琅的关系而言,季子桑始终都是他的心头大患,与其从别人口中听闻死讯,远不如他自己亲手将其了结来得心安。
“师兄欲将其带回蓬莱交给术主处置,但术主恐怕不会管这等闲事。昨日我已回信师兄,希望他可以将季子桑送来伊邑,明面上是交由姜妲处置,私下里悄悄送到君侯府来。”沉皎知道容宣想要这人,否则也不会派诸多人手前去西夷盯梢。但他并不清楚容宣与季子桑之间的是非恩怨,只当这人是在担心季子桑的处置结果会影响西夷战局。“信虽已寄出,然不敢断言师兄是否会同意。”
容宣一喜,连忙向沉皎道谢,又宽慰他说,若师兄不同意便罢了,不必强求。
沉皎称是,道不会强求,也许师兄另有考量也说不定。他令容宣只管放心,西夷本就与他师兄有国亡家破之仇,而季子桑又与阴阳巫有勾结之嫌,落到师兄手中必定是跑不了的,也不会有甚好下场。
“季子桑跑去北海郡可是要去往蓬莱不是,难不成他也贪图鬼谷禁地的宝藏?”容宣对燕国放任不管的态度不甚赞同,“燕国对阴阳巫的筛查竟如此松懈,岂非在给无名先生添麻烦?”
沉皎摇了摇头,对此有些无奈。
燕王不敢得罪阴阳家不假,但也不太想得罪阴阳巫,一派隔岸观火的姿态。况且如今途径北海郡去往滨海城之人不只有阴阳巫,还有大批被阴阳巫诓骗蛊惑而来的普通人,乔装打扮之下实难分别真假。即便能够分辨出来,一般人也抓不到阴阳巫,更劝不住那些眼红鬼谷宝藏之人,眼下形势燕国也只能听之任之。
容宣了然地点了点头,忽然心中转念,顿时生一个新主意——他私自处理掉季子桑不过是除掉一个障碍顺便出了口气罢了,于他、于东原、于燕国而言皆无大用。既然如此,倒不如拿来做个顺水人情,两厢亏欠下他必定是受益最大的那个——于是便对沉皎说他不要季子桑了。“长途跋涉于尊兄而言过于辛苦,我有个更简单的处置法子……”
容宣低声说着,沉皎仔细听着,听罢以为这个主意甚是巧妙,便按照容宣的想法给他那位师兄去了一封信。因担心师兄不愿照做,沉皎瞒着容宣假借了萧琅的名义。
孟秋窗间过马,眨眼便摸到了仲秋一角。后园盛开的蓍草已可以收割,枝干上蓬蓬松松的白花堆积在一起,犹如叠浪堆雪。
容宣坐在书房里翻着白涧呈上来的竹简,狸花猫在他盘起的腿上蜷成一团晒着太阳歇午觉。他一下接一下地摩挲着狸花猫均匀起伏的脊背,手下竹简拨弄得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末了他拿起摆在案头的最后一卷竹简,见简上标记为“东海郡”便赶紧展开细看,然而将将看到“吴口”的字眼就被牖外兴高采烈的喊声蓦然打断。膝上狸花登时被惊醒,喵喵叫着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君侯您听见了吗?外面的欢呼声。”容恒趴在牖前的台子上,眉飞色舞地同容宣分享着喜讯,“蓟城攻下来了!”
“甚好。”
容宣只敷衍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相比于蓟城那意料之中的胜利他更好奇吴口发生了何事,难不成萧琅又搞出了吓唬人的动静?
然这一看可不要紧,他险些心跳骤停,高声喊着在院里闲聊的容恒,让他去传白涧前来。
白涧得讯提着下裳一角急跑过来,忙问容宣有何吩咐。
容宣并不多言,直接将东海郡的竹简推到他面前,问他吴口海难一事,“吴口往燕国峄口行商走船的这条路线一向以风平浪静著称,当日既无疾风骤雨,两艘货船何以倾覆,又何以只得两人生还?”
“仆一直在等君侯问询此事,吴口海难确实蹊跷,但有些话实不知当讲不当讲。”白涧在案旁坐下,压低声音同他说道,“此断非天灾,极有可能是人祸所致,咱们的人在调查时听到了一些甚是奇怪的流言,似是与疆景先生有关……”
白涧手下传来消息称,货船翻覆那日晴空万里,昼夜皆无风雨,然近亥时,海中却突然巨浪滔天,海面上拱起的两道水壁足有十余丈高,浪中闪着成簇的耀眼白光。
容宣听及此处已觉不妙。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若是天灾必不可能毫无征兆。况且随船之人中老手一般不会低于三人,怎会察觉不到天气异常,如此只可能是人祸。而拥有此等操纵自然能力之人只有阴阳家方士,又事出吴口,除了萧琅再无旁人可疑。
但他心中仍是不信此乃萧琅所为,那人虽视己命为草芥,然视苍生为己命,怎会枉顾无辜之人生死,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这其中定是有所误会!于是追问道,“这如何便与疆景先生有关?也许是他人所为,亦或夜深眼花看错了也不一定。”
“一人眼花便罢了,怎可能在场所见之人全数眼花?”
深夜汪洋中的巨剑之影清晰可见,岸上之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众人见此异象本以为是神迹,于是纷纷跪拜祷告,孰知多日之后海滨竟见货船残骸与浮尸,由是方知是灾难。海滨居民信奉海神,以为是哪里得罪了海神因而降难,孰知不幸中尚有万幸,两只船上竟有两人奇迹生还。
这二人一为海边渔民之子,一为武陵郡巨贾赢家少主。渔子一口咬死海难的凶手是一位身着黑袍、眉心有一道竖线的十八九岁的美貌女子。那女子有大神通,只画了个黑白圈就割开了海面,她将一柄只有剑柄的剑推入海中后海上立刻翻起了巨浪,掀翻了船只……
白涧说着,却闻一声凄厉的猫叫。狸花猫突然纵身跳上案,踩翻了案上的砚台笔墨,跳到门口盯着容宣。
墨汁掀在竹简上,污了大片字迹,白涧可惜地拿起竹简擦着,埋怨那只猫突然捣乱吓人一大跳。
“不怪它。”容宣悄悄撇掉指上沾的几根软毛,朝着狸花猫招招手让它过来,然而对方并不理他,扭身钻出了房门不知去向。容宣嘴角一扯将笑未笑,佯自镇定地问白涧那赢家少主又是如何说的。
“赢家少主?”白涧思忖片刻,“那人名嬴涓,其同渔子所言恰好相反,言黑袍女子才是救他二人生还之人,绝非凶手。双方各执一词,至今无法盖棺定论。”
“可知那美貌女子是哪般发色?”
“啊?”白涧似是没有听清,容宣又重复问了一遍,他这才确定自己方才未曾听错,犹豫答说,“这……许是黑发罢?若是特征过于显眼,应当有人能够注意到才是,君侯问这个作甚?”
幸好,并非萧琅。
容宣嗤笑,“仅凭这些岂可武断那是疆景先生!”
白涧亦是不信,疆景子在君侯府隐居,怎会突然出现在吴口,然最怕三人成虎,“不知渔子所言是真是假,还是受何人蛊惑指使胡言乱语,因他逢人便说那女子自称疆景子,也听嬴涓喊过她疆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