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原王姜妲算是将父辈未竟的理想完成了一半。
将西夷国土纳入版图之后,整个九州之地东原独占三州又半,燕赵两国另分其四,汤邑占一州,魏吴共居半州,东原由是在江水南岸称霸,魏吴、南疆与西域诸族皆观东原言色行事,无敢造次。
眼下东原政务的头等大事便是收拾西夷残局。西夷与宋齐等小国不同,其根基之深、体系之庞大甚于东原,公族于朝堂官僚的影响亦甚于东原,解决这些问题绝非一人之力、一日之功。姜妲心里很清楚,她不擅长御下治人,而西夷的问题过于复杂,必须找到一个手段雷霆、名望尊崇之人以快刀斩乱麻之势祓除故旧弊病,推动东原新令尽快覆盖官道之西那片土地。
然而她寻思许久也未能想好交由谁来办理,心里虽有一个人选但并不想启用,于是只身忙活到年底,结果不出她所料,收效甚微,反而将自己累得不轻,她思虑再三决定放权,谨慎指定了范子兴与明义随她打理。
范明二人理事之力虽令姜妲颇感满意,但她却在这二人的行事手段中看出了容宣的风格和影子。本事肖似容宣本是好事,她也一直希望朝中能够有人取容宣而代之。然而当她果真拥有此等贤臣良相时,心中喜则喜矣,亦又有些说不出的惊惧,她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也许是怕再出现一个同容宣一般的人物。
姜妲思来想去数日,最终决定于籍田礼之后的大朝会上商定此事,重新择选合适之人代理西夷事物。东原朝臣众多,她就不信找不出那么一两个贤能之士。
正月十三日,东原行耕藉礼,姜妲率众臣躬耕于籍田。五推五反后礼毕,君臣同返宫城举行岁首大朝会,商定今岁之计。
姜妲坐在王座上,隔着面前微微晃动的蔽明玉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位列整齐的东原朝臣与远道而来道贺的魏吴燕三国使者。当她听到菁菁念着对有功之臣的封赏和臣子感恩戴德的谢辞时,心中从未如此志得意满过,她甚至觉得此情此景绝非她人生的巅峰,她值得更高的荣誉。
容宣将两只手揣在袖中站在群臣首列,半低着头老神在在地看着地面上辉映摇曳的烛火,杵在那儿跟个木头似的,姜妲不点名他便不说话,点了名他也未必会说什么,周遭一切仿佛皆与他无关。
封赏过后,姜妲同臣子一一商罢诸般朝野事务,而后提起渭邑及西夷各郡邑政务治理和新令颁布一事,“举贤不避亲,二三子尽管畅所欲言,若是贤能之士,如是外臣亦可举荐。”
群臣暂时沉默下去,一时无人应答。片刻,有几人先后出列举荐了在朝同僚,而被举荐之臣或推辞不受,或又举荐他人……如此七八个人之后,有人举荐了司寇明义,又有一人举荐丞相范子兴。
姜妲在心里对比了一番,相较于其他人,明义和范子兴确实是最优人选,倘若果真无人可以顶替,先用着这二人也无妨。
“大王,小臣欲举荐一人。”姜妲正想着,范子兴忽然上前一步出列,大声应答曰,“小臣举荐文陵君容宣。”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姜妲脸色未变,眼底神色却褪去了笑意与温和。
不必有人举荐她也知晓容宣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她不可能轻易还政于容宣,这人日后若还想久立朝堂便只有入宫做王夫一条路可选。只要容宣松口,姜妲即刻与之共治东原,而容宣一日不松口,这泼天的权势他便一日触摸不得。“文陵君体弱,恐怕精力支绌。”
范子兴躬身不起,朝臣默不作声。三国使臣见状面面相觑,心思莫辨,于当下暗潮似是有所察觉。
须臾,明义默然出列。
姜妲见之神色略有缓和,忙问其有何贤士欲举荐。
“大王,”明义一揖,俄而直视姜妲,朗声道,“小臣附议丞相所言,举荐文陵君容宣代理西土新令颁布一事。文陵君乃是东原新令制定之人,又兼任相国与司寇多年,于律令和国务甚为熟悉,绩效颇丰,理应是最佳人选。”
明义说罢,不过眨眼工夫,殿中出列朝官便已半数有余,众人俱称“小臣等附议丞相子兴、司寇义所言,举荐文陵君容宣”。
此般场景令姜妲不禁心生错觉,仿佛这里是容宣的朝堂,坐在王座里的亦当是容宣,而非她姜妲。
姜妲的嘴角噙起一抹微笑,将目光投向了陛前沉默如枯井的那个人,“既然如此,尚不知文陵君意下如何?”
容宣放下揣在一起的双手,十分恭敬地深揖答曰,“禀大王,大王之意便是小臣之意。”
姜妲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但又不甚满意,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二三子皆唯文陵君马首是瞻,文陵君以为,寡人是当何意?”
“小臣乃大王之臣,诸吏以小臣为首便是以大王为首。”
容宣一直垂首视地,姜妲不知他这是恭敬至极还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冷不丁地哼笑一声,身旁菁菁当即跪伏在地。
三国使臣见状不妙便赶紧以要事在身为由先行告退,前去馆驿静候传召。他们可没这本事去掺和东原王和文陵君之间的斗争,只是原本形影不离的君臣二人今日却势如水火,当中缘由倒是耐人寻味。
使臣走后,殿中局面越发冷寂,姜妲盯着容宣眼底淬毒,朝官低眉敛目默不敢言。容宣仿佛无知无觉,不欲在此奉陪,便以体弱不宜久立为名告辞离去,不等姜妲同意与否他已揣着手施施然离开了大殿。
随他一同离开的还有那些支持姜妲还政于容宣的朝官,头一个跑路的便是明义,龙行父子与范子兴紧随其后,短短时间内殿内只剩不到四成官吏仍站在原处。
姜妲怒极反笑,心里竟意外地平静,似乎早已料到会有今日。她拂袖退朝,着令菁菁去传燕国使臣长平侯卫羽至路寝相见。
殿外,容宣多谢众官鼎力支持,请大家暂且各自分散,只剩明义与龙行父子二人。
“方才多好的机会,你怎么就放弃了?”
明义猜不透容宣当下是如何想的,他二人演了这么久,等的不就是这一天。
“我看她冷静自持,只怕是早有防备。”即便姜妲有心提防,容宣等人逼宫亦非不可,但他还是想更稳妥些,“刚好趁机看看有多少人真心追随,免得有人背后捅刀。”
“当真?”明义不信他有龙行父子在还会怕姜妲早有防备,“我看你是怕当着外臣的面闹得人尽皆知,万一有人嘴碎把消息透露给赵韦知道又有外敌之忧。”
容宣有些茫然,他有这么大义凛然吗?
今日实非他不愿逼宫,而是心里缺少底气。他犹记孔芳夫子大寿的那一年,萧琅同他说东原伊邑城乃是龙脉始合之所,姜妲是帮他镇压龙气聚拢之人,不可擅动更不可失位,否则东原与龙脉俱毁。若非如此,他何以费心费力地帮着姜妲保全王位,观宗室祸起萧墙他来坐收渔利岂不美哉?如今临门一脚是不假,但萧琅还在东海忙于龙脉之事,无她首肯容宣始终惴惴不安,生怕坏了两人的大事。“此事……不急于一时。”
容宣不急明义也不好再劝,只是提醒他现在已经撕破了脸,纵使他们不着急姜妲可要急了,只怕不会再顾忌竹北院的威慑力,君侯府再无宁日。
“不慌。”
容宣转而问起国尉邹平伤势如何。邹平班师时不幸遭遇伏击,幸好有钟离邯帮他挡住了致命一击,只伤了胸前横贯一道。但邹平毕竟已年逾不惑,再加上伤口太深,至今依旧昏迷不醒,宫内疾医疡医皆称恐有性命之忧。
“钟离兄弟是真心将国尉当恩师看了,国尉如此……”龙非想说国尉如此也好,但又觉得这话甚是不妥,于是没有说出口。他想的意思跟他能表达出来的意思总是大相径庭,有话说不出口甚是难受,只能烦躁地抓头发。
容宣等人却是明白龙非想说什么,他是怕将来对邹平下手时会伤了钟离邯的心,那人这些年深受邹平器重,能在国尉军中爬到副将的位置邹平功不可没,说是恩人并不为过。但邹平手握四十万大军的兵权,分量远远超过东原总兵数的一半,是姜妲最大的依仗,国尉军的虎符若是拿不到手则必成祸根,容宣一方与邹平迟早会有一战,与其那时让钟离邯夹在中间不好做人,倒不如现在就伤重不治,邹平既不必参与到此事当中又能博得一世英名,而容宣的胜率也更大一些。
明义看着容宣,手下悄悄比划了一下,有询问之意。容宣见此眼底一暗,犹豫片刻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提议,反而要去探望邹平。
“龙非,你去请医荀同去,他是给先王夫诊疾之人,医术了得。”
明义忽然伸手搭上容宣的肩膀,“都说不二臣,但你可知我为何要跟着你?”
“图我美貌?图我有钱?”容宣将明义的手扒拉掉,图他美貌也无用,他的美貌只属于萧琅,钱也一样。
明义抿着嘴,似是有些嫌弃,“图你脑壳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