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争锋

朝会又一日,姜妲颁布了今岁第一条诏令:即日起回收东西两国贵族体系内成员于封地食邑的教化、赋税、兵徭役、治安狱讼等一干权力与土地臣民的所有权,只保留爵位封号,由伊邑国库按律支出俸禄赏赐。季氏公族与君公侯之列迁居伊邑东坊,不服从者以谋逆论处。

表面上,姜妲这是为收拾西夷贵族想出来的手段,但众所周知她实际上是为了谁。

容宣负手立于廊下,静静地看着宫卫进出忙碌地搬迁君侯府,这是姜妲派来“帮忙”的,他怎能不识抬举。

容恒揣着手站在他身侧,重要的文件皆已誊于绢帛之上揣在他身上,他可不能离容宣太远,免得被人抓走。“谁能想到她今日突然来这么一出,幸好您习惯好,之前把该烧的都烧了。”

“十多年前我刚来东原时,仗着年轻气盛无所畏惧,想出了这么一招釜底抽薪的办法用以集权。当时,师兄和先王皆以为此法太过激进,容易引起反抗,收权一事当徐徐图之,先王遂将其按下不表。谁知,此令一经沉积便是十余年,今岁终于得见天日。”

姜妲这一招倒值得容宣偷笑,他的策略被别人拿来对付他,岂非说明这策略最是正确且有用不过?况且恶人都让别人做了,于他而言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上次太史令警告的话她难不成给忘了,这回不怕东原倾覆了?”

容恒还记得上回姜妲有意让容宣搬家,容宣托沉皎去跟太史令撒了个谎,说东坊进不得人,否则东原恐有风雨之忧。也不知姜妲这回是忘了还是气得顾不得了,连观星台和国巫的话也敢不听了。

本就是假的,忘不忘又有何关系呢。容宣笑了笑,“许是看东原军一路顺风,将大片疆域收入囊中,喜不自胜之下便忘记还有这一回事。”

两人正说着,容宣余光瞟见拐角处墨蒙的身影,那人挂着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溜达过来,在他身旁站定,同两人一道看着庭内奔忙的宫卫。

容宣突然感觉有个圆滚滚的东西塞进了他负在背后的手里,不禁看了墨蒙一眼,见墨蒙朝竹北院的方向使了个眼色,登时了然,手心一翻将圆球收入袖中,而后两手一抄,在袖子里摸索着将圆球打开。

展开后的圆球摸上去应当是一只小于常规尺寸的藤鸟,容宣自鸟腹中取出细细一卷帛书,接着侧身假意与墨蒙私语,用墨蒙魁梧的身躯一挡,迅速扫了一眼帛书上的字。

墨蒙清晰地听见容宣吸了一口气,忙问他是坏事还是好事。容宣未曾言语,复收帛书于袖中,须臾,嘴角露出了一个微不可察的笑容。

天黑之前,君侯府的一应器物与仆从人等已全部迁入东坊首户,留下了竹北院和一个宽阔的空壳子。

容宣站在大门前打量着这座住了近十年的宅子,从厢房到正寝,他心中竟没有丝毫留恋。竹林的碎叶自墙头上冒出来,披着夕阳的暖色落在他脚边。于容宣而言,萧琅不在的竹北院不过只是一个竹林深处的幽僻院子而已,最多算是他向上爬的第一块垫脚石。

容恒在旁伸手扫落容宣肩膀上的竹叶,催促他快些上车,“城内即将宵禁,君侯莫再看了,马上整个伊邑城都是您的,这里有甚好看的,快走走走……”

容宣敲了他脑壳一下,反倒说容恒甚是冷漠薄情。容恒摸了摸被敲疼的地方,反驳道,“宅院不过身外之物,君侯与大家都还在便是家,留恋一座空宅院做甚?”

容宣闻之哑口无言,一时竟不知该说他些什么才好。

姜妲为容宣安置的新君侯府乃是之前权越君的宅邸,宽敞且豪华,只议事堂便有两层,家眷后院更是台榭栉比,权贵人家自己设计摆布的院子远比循规蹈矩的官舍精致许多。

容宣前后庭转了一圈,虽啧啧称奇,然不甚满意,他还是喜欢位列整齐、庭院留白宽敞的官舍,着实欣赏不来这花里胡哨的小桥流水。

玉兔初升时分,宫卫告辞复命,提醒容宣莫忘了进宫谢恩,容宣含笑称是。

待闲人离去,他自袖中抽出那张绢帛,光明正大地展开在手中细看。适时,容恒与墨蒙凑上前来围观,墨蒙见帛书沉默了一下,问帛上所写文字是哪般意思。

容恒白了他一眼,“意思便是从今往后你对君侯话里话外都放尊重些,否则你就等死罢!”

“上次你说我坏话的事儿我还没跟你算账,你别在这儿跟我大呼小叫的!”

两人推推搡搡着跑去了一边,藏在草木的阴影里吵吵嚷嚷。

容宣站在陌生的院子里抬头望着沉沉夜幕,此处所见之景与西坊并无不同。星月依旧朗明,未多未少,似乎仍是过往的模样,他看不出哪个正在坠落、哪个正在升起。

一夜相安无事,翌日直到下午,容宣才似乎想起尚有一恩未谢,遂让容恒与墨蒙准备车马,随他一同进宫谢恩。

墨蒙感觉这谢恩的架势有些奇怪,那人未着官服,反而穿了一身玄底金纹的衣裳。容恒手里捧着两卷帛书,一卷深绿银花,一卷玄底金纹,沉默着跟在容宣身后。见主仆二人俱是一脸沉静严肃,墨蒙只当是东原规矩如此,便未敢多问,直到三人驾车畅通无阻地驶入宫中,来到路寝之前,他才察觉有些许诡异,但此时已身处宫闱,不容他多嘴,只得安静跟在容宣身后见机行事。

姜妲对容宣的贸然前来有些诧异,“文陵君进宫为何无人通禀?”

“小臣特来拜谢大王赐宅之恩。”容宣口中说着拜谢,却并未身体力行,依旧站得笔直。

姜妲置笔,抬首看着容宣,“既是拜谢,文陵君何以不跪?”

容宣笑了笑,“大王贵人多忘事,许是忘了小臣身体孱弱,精力支绌。”

姜妲顿时冷笑,“但寡人瞧着文陵君这通身的气派可并不孱弱,仿佛随时要逼宫夺权。”

容宣并未同往常一般,只因姜妲一两句真假难辨的玩笑话便跪地辩驳,反而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大王果然一如既往,视权势如己命。也是,王权霸业谁人不爱,大王说是也不是?”

“是与不是皆非文陵君能够关心的,这东原毕竟还是寡人的东原,文陵君管得宽了。”姜妲脸色一冷,斥道,”文陵君若无事便退下罢,以后未有传召不得入宫。于你而言,还是安分守己些好。”

“难道小臣这些年还不够安分守己吗?”容宣自觉为人臣子已做到了十分,不知姜妲还有哪里不满意,“小臣若不安分,大王以为,今日诸侯来王的江南霸主还会是大王吗?”

姜妲闻言反而笑了,“你果然豺狐之心。”

“是,小臣是豺狐之心。”容宣笑着承认,丝毫不感到愧疚,“小臣亦全然为了东原着想,大好江山不入我彀中岂不可惜?不知大王是否愿意满足小臣的一片赤诚之心?”

“文陵君以为,没有你,寡人这宏图霸业便施展不得了?”姜妲走下台阶,站在容宣面前打量着他,这个人今日在她眼里竟有些陌生,“你未免高看了自己,没有你,寡人照样连燕拒赵、吞并西夷,文陵君以为你为寡人付出了多少?不过以区区条令讨得先王欢心,又仗着美貌讨得寡人欢心,如此方得文陵之号,当真以为自己功与天齐了不成?功高震主一说还轮不到你,竟也敢在寡人面前嚣张!寡人能赐予你便也能拿回来,你明白吗?”

“小臣从未自觉功与天齐,更没有功高震主,毕竟……”容宣将那卷深绿的帛书放入姜妲手中,“小臣从未将大王当过正主。”

姜妲打开帛书,神色一愣,俄而恍然大悟,嘲笑道,“怪道文陵君如此嚣张,原是亡国公子出身。只可惜,秦国早在十多年前便已是东原铁蹄下的尘埃,文陵君该不会以为得罪了寡人,却仍有母国可以庇佑罢?”

她扬了扬手里的帛书,犹如抓住了容宣的命脉一般嚣张,“文陵君果然艺高人胆大,竟敢将先王诛杀的诏令亲手送到寡人手里,难不成以为寡人当真不敢杀你?还是说,文陵君欲以此讨好寡人?”

有无诏令都不会改变她想杀容宣的心意,姜妲将诏令扔还给容宣,坐回案后俯视着他,眼中甚至带了一丝怜悯。

容宣却不肯再留此诏令,便将帛书递到了菁菁手里,“大王不妨先猜上一猜,此物原先在谁人手中。”

“想必是丞相他老人家。”姜妲甚是准确地揪出了“内鬼”,她脸上的表情有些自嘲,“文陵君还真是手眼通天,竟能策反先王陛前的股肱老臣。”

“怎能算是策反,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君而侍。”

姜妲一瞬间笑得不能自已,“你秦国连自己的国土臣民都保不住,你算得甚良君,又值得甚良臣?”

“小臣尚未坐得秦王之位,大王又如何知晓算不算呢?”容宣将那卷玄底金纹的帛书呈至姜妲案头,执笔沾好笔墨交给姜妲,“大王请。”

姜妲未接笔,翻开帛书扫了一眼,当即嗤笑出声,“你竟想要寡人让位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