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秦国

“大王,小臣最初并没有想过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容宣说的是实话,不管姜妲信不信,他也想将话说完整。“小臣年少时只想报国破家亡之仇,但后来却发现,百越、秦、齐、楚被瓜分吞并似乎并非坏事。天下之势本就循环往复,分久必合,只是我秦国不幸,早早献祭。黎庶并不在乎自己是哪国人,衣食无忧便可,可列国纷争战乱频仍,黎庶颠沛流离,何以安居乐业?我身为儒家弟子与法家学生,怎敢违背儒家学规,枉顾夫子教诲,视国人野人于不顾,此实非君子所为。乱世善出英杰,英杰自当勇为,我虽非英杰,亦欲尽绵薄之力,集圣贤之功,换得天下太平。”

“如今,你让寡人禅位于你,这便是你说的天下太平了?”姜妲坐在鎏金的王座上,居高临下睥睨着陛下众人。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容宣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那人是想驱逐齐氏,独吞东原。“怪道你不愿意入主后宫做王夫与寡人共治,原是想做东原王。你不过是觊觎我东原的国土与子民,觊觎这无上的权力,好满足你弄权的野心!枉你出身儒家,亦不过公报私仇之小人耳!”

“大王想岔了,”容宣拱手,笑道,“小臣并不想做东原王亦或是秦王,觊觎的亦并非只有这江水之南的国土与子民。”

姜妲忽然心神一动,隐隐有些期待,但她仍记得女王的骄傲,冷漠地抬起下颌,“哦?”

“小臣要的,是天下万民四海来臣,这天下若有十分,小臣便要十分,若有九分,小臣便要九分。”

容宣笑起来眉目生辉,不笑也好看极了,而今的姜妲只觉得甚是可怕,“无知竖子,大言不惭!寡人断不会让位于无耻宵小之辈……”

“大王此言差矣,大王此举并非让位,而是效仿先贤。”

禅位于姜妲、容宣以及整个东原而言都是最好的选择,可免兵戈冲突,何乐而不为?

姜妲不想听他胡言乱语,当下吩咐菁菁发布动手的信号,“来人,将文陵君等一干乱臣贼子拿下!就地处斩!”

殿中漾漾回荡起愤怒的喊声,容宣指使墨蒙去将殿门打开,免得外面的人听不见大王的传唤,再耽搁了大事。

殿外层云低垂,余晖暗沉,似是风雨欲至。本应阵列整齐的殿前空无一人,菁菁亦垂首侍立阶下无言而未动。

姜妲见此情状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表情镇定而冷漠地瞪着容宣沉默不言,或许她以为自己一旦开口便会输了阵仗。

“有些事大王许是不知,难怪心中惊动,小臣今日胆敢前来必定有着一十二分的把握。”

容宣从来不做没有把握之事,他的前路早已铺好,治国良臣与拓土猛将俱备,草野英雄贤士赤心追随,又手握阴阳家神使之命……哪怕没有诸子百家天命所向的加持,今日他也要将姜妲从这东原王的位置上拉下来,以新秦之功奠他老秦英魂!

“过往诸般事宜,倘若大王欲知,不若改日再与小臣促膝长谈。今日尚算新岁之始,正是王位改立之良机,小臣已年近而立,若仍未功成名就,岂非要遭夫子与内子耻笑?”

“你该不会以为寡人还会相信你成家立业的鬼话罢?”世间究竟有没有陵萧夫人这号人物姜妲现在再清楚不过,她不欲多言,转脸看向菁菁,“菁菁,怎地还不通知侧殿动手?”

菁菁依旧低着头不说话,仿佛回到了最初遇见时又聋又哑的模样。

姜妲柳眉一竖,拍案而起,厉声喝道,“菁菁,为何不回话,难不成你也要背叛寡人?”

“大王,”菁菁终于抬起头来,她直视着姜妲,眼中神色甚是平静,“大王还是将王位交给公子宣罢,这王座忌公子既坐不得,大王又如何能坐得?奴并未听从大王号令在殿中布置杀手,亦是想给大王留一份体面。公子忌走得不体面,但奴感念大王多年照拂,不想大王重蹈覆辙。”

“好一个忠心的菁菁!”姜妲大笑不止,几乎要笑出眼泪。她挥袖扫落案上器物,拔出腰侧佩剑遥遥指向容宣,目光凌厉如刀,“你们以为寡人全无后招?即便没有,就凭你容宣,你能坐得稳这个位置吗?寡人乃是阴阳家指定的龙兴之主,东原永远是寡人的东原,这天下也将是寡人的天下!”

容宣绕过挡在他面前的墨蒙,慢悠悠地踱上台阶,两指瞬间捏住姜妲挥来的剑刃,手下一紧,银亮的剑身立刻遍布细纹,须臾裂成碎片散落在两人脚下。

“你不敢动寡人,除非你敢与阴阳家神使作对。”姜妲见状惧意陡生,不禁后退了一步,但仍是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寡人这便告知疆景先生,此时收手,寡人还可保你全尸!”

“小臣自是不敢与神使对立,神使之言小臣岂敢不从?正因小臣顺从神使尊令,故今日得以立于此处与大王这般说话。”

想想姜妲亦是可怜至极,被一句话欺骗了这么多年。容宣让她仔细回忆一番当年萧琅说这话时的场景,他的那句吹捧附和之辞萧琅可曾应下没有,而姜妲惊诧疑问之言萧琅又应下没有,说到底,“龙兴之主”不过是她自以为是的美梦。

“尔等……”姜妲瞬间自梦中惊醒,不禁大惊失色,心中郁愤难言,“竖子何敢欺余!”

“是小臣之过,”容宣满含歉意,“怪只怪小臣当年不知轻重,抢在疆景先生之前说话,白白让大王惦记至今。”

“她若未曾参与其中,为何当年不反驳,今日不敢前来!”三言两语间,姜妲失去了最后一张底牌,一瞬间变得疯癫,“她不是深受万人敬仰的神使吗,为何忘恩负义龟缩不出……”

容宣不喜她这般冒犯言辞,伸手扣住姜妲的脖颈将她用力按倒在书案上。珠玉钗环零碎掉落在足边,容宣扫了一眼,将它拨到一旁。“小臣私以为,大王对先生还是尊敬些好,倘若没有先生坐镇东原,只怕大王对诸般事务应接不暇……啊抱歉,是小臣记错了,倘若没有先生,大王恐怕连东原王的位子都坐不上,更不要说称霸江水南岸,千百年后受世人称颂敬仰的江南霸主自然也不会是你姜妲,也许是齐忌亦或是齐要。”

“你今日胆敢伤寡人,明日燕国大军便会入侵北境,至时你便是挑起两国战争的罪人!东原集权未稳,燕赵出兵扰边,你当如何收场!”姜妲用力挣扎了一番,连声呼救,然而并没有人救她,反倒惹恼了容宣,使得掐在颈上的那只手越发收紧,她险些闭过气去,于是再不敢胡乱挣扎,由是方感觉那人手下轻了些。

“大王果然被保护得很好。”

容宣幽幽叹了口气,甚是感慨。曾经他也同姜妲一般被父母兄姊保护得很好,他的志向便是辅佐长兄成为一代贤君。而今父兄俱已不再,只能由他来完成秦国和父兄未竟的理想。端看姜妲如此天真,他竟有些不忍心打破她纯洁的美梦。

“大王可曾想过,西夷郡守何敢斩杀来使挑起战事,宗室起兵何以束手就擒,权越君如何自缢身亡?又是否想过季子桑从何而来,燕国为何突然发兵凉州搭救虎奔关?看来大王并未想过,既然如此小臣便不多嘴了,大王自可先行一步寻他们问上一问。”

“华渊、华渊!”姜妲突然伸手攀上容宣的手臂,眼角带泪,语气温软,“华渊一向爱民如子,何以不愿放过姜妲?姜妲自知才学资质皆不如华渊,愿禅位与华渊,甘为后宫妇辅之,华渊亦可更改国号,姜妲……无有异议!”

容宣闻此登时不知该作何表情,他不耐烦地将那只冰凉如蛇的手扒拉下去,略带嘲讽地看着姜妲,欲笑又忍笑,“事到如今大王竟还惦记着小臣,小臣实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亦不知该说大王是长情是无耻!阿恒,将婚书念于大王一听,免得大王又怀疑小臣在骗她。”

“九月六日,南陵秦宣,敢致书奉儒孔院足下。宣者,故秦容氏三子,……淑质直亮,确懿纯美,敢欲使华渊为门闾之宾。……瓜瓞绵绵,尔昌尔炽。伉俪之谐,允为好之。”

容恒念罢,将那婚书塞入袖中。非他不予珍惜,实则这书是假的,是专门写给外人看的,向无名先生求婚之书容宣怎敢拿出来为旁人所知。

“君侯府内根本没有陵萧夫人!”姜妲一直密切关注君侯府内的动向,曾以为只要抓住陵萧夫人便可抓住容宣的把柄和软肋,结果却发现根本没有这个人。

“有没有小臣说了算,只愿大王来生莫再惦记些不该惦记的,那盒飞云丹从未有人动用,大王若还喜欢,宣便回赠与大王陪葬!”容宣不再给姜妲求生的机会,手下慢慢收紧,“传令,敲钟。”

他要让姜妲亲耳听到自己的丧钟被敲响。

商历六百八十八年正月十五日夜,东原王姜妲积劳成疾,于明徳殿禅位与文陵君容宣。宣即登基,改国名秦,重修吏令,上达天听。

孟春晴夜沉睡一觉,醒来风雨如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