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濛清晨,范子兴前往馆驿迎接吴使赶赴宗庙行聘享之礼。
子禹献上玉圭,称吴侯特贺秦王新君登基之喜,又献束帛、璧与皮币聘于容宣,再献璋琼聘于萧琅,再三代吴侯问候秦王与后,恭贺秦国大喜。
吴国此次看似礼数周全,然先前使者逃跑之行径已深入人心,子禹尚未罢礼朝官便已小声议论开来,皆以为此次吴侯差人大聘怕不只是贺喜,而是有事相求。
龙行在旁朗声笑道,“寡君登基已有半年之久,吴公礼数如此周全想必是从正月一直准备到六月,我等还以为前任上宾匆忙跑回吴国是要给吴公禀报好消息哪,哈哈哈!”
众臣随之笑语,容宣抿了下嘴,轻咳一声止住笑声。
子禹未敢陪笑,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君上与武安侯有所不知,大夫贾并非刻意不告而别,实乃寡君急诏,其未同君上道别便擅自离开实属无礼至极,为此,寡君特遣外臣献上玄狐裘赔罪。”
他拍了拍手,东徕立刻上前一步奉上一匣。
子禹打开木匣,匣内叠放着鼓鼓囊囊一张裘,其色如墨,勾连坠着指甲盖大小的打磨成菱形的羊脂玉。子禹捧起一角展开与旁人相看,众人立时啧啧称奇。
“裘是好裘,玉也是好玉,只是这节令不大对罢?”大上造长懿揣着手看了眼外面的天气,六月暑气燃燃,此时献裘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大上造请听子禹细言。君上初登基时寡君便为大聘之礼忧愁,不知世间有何稀奇罕物得以匹配君上。至下旬时,寡君偶得一玄狐皮毛,大感惊奇,遂令专人猎取玄狐以制冬裘,寡君正因此裘才拖延大聘之礼至今。是因玄狐甚是罕见,直至三月中方取足皮毛,而后择选、制裘与玉,至四月得此一裘。寡君本欲将此裘早早献于君上,孰知大夫贾滞留伊邑迟迟不归,寡君不得不连发三道急诏唤其回国。得知大夫贾未曾与君上当面道别,寡君怒且耻之,于是急派外臣行聘于秦,献裘赔罪。”
子禹编的一手好瞎话,言之凿凿煞有介事。容宣与众臣虽心中了然,但并不打算当场驳吴侯颜面,遂一个欣然收礼道谢、一群连声夸赞,吴使私自逃离秦国与拖延大聘之事就此揭过,皆大欢喜。
“君上,此次外臣贸然来访,实则另有正事欲与君上相商。”子禹奉上国书,请容恒代为呈与容宣。“寡君愿以三城两百二十余里为陪嫁,嫁女公子和与君上为夫人,共修两国姻亲之好,自此吴国与秦国一衣带水、同气连枝!”
容宣展开帛书,见吴侯于国书中言明,愿赠予秦王蔡郡、江郡与枳城三地,嫁公子和到秦国为夫人,以侍于秦后榻前。公子吴和乃吴国君夫人膝下次女,正值花信年华,秀外慧中、淑真端致,可堪为偶。除地之外,为表吴国诚挚心意,吴侯愿派遣吴国上卿子禹为秦相。
怪道吴侯舍得将大聘之仪交由一直忌惮的公子子禹来办,原是想趁机将人打发到秦国来,还绞尽脑汁地寻了个嫁女的由头。公子和既是吴侯膝下爱女,吴侯怎舍得将她远嫁至千里之外的伊邑,且不说要赔上一片土地,孰又知秦王本人是好是坏、能否善待吴女,只怕吴侯嫁女为次,打发人才是主要目的。
为了拔除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吴侯不惜赔上一个女儿和三座城池,看来吴国兄弟二人关系确实不佳,亦不知子禹究竟有何本领惹得吴侯如此害怕。
容宣并未当堂表态,只折好帛书放到手边,沉默地看着陛前朝臣低声议论。他暂且不知子禹是否知晓吴侯打的小算盘,但观其人方才表现与言辞应当是不知的。若是如此,子禹便是被吴侯给卖了,虽说秦国并非甚菜市场,谁人都可来讨价还价乱扔垃圾,但子禹若当真有几分本事,留下他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公子和还是算了,他只想要贤臣良将,不想要甚女人。
见容宣览罢国书,子禹忙问他意下如何。容宣不置可否,却问众臣如何看待此事。
“君上!”龙非着急站出来,大声道,“臣下以为,吴国之地大可不必以此法换取,我秦国铁、我秦国另有他法,何必急于一时?”
子禹瞬间听明白了龙非的意思,眼下他万不能再让龙非接着说下去,否则嫁女未成先失地,他子禹岂非成了吴国的罪人?于是赶忙同龙非解释,“少上造误会了,寡君此举只为嫁女,并非单单为了赠送土地啊!”
“少上造出身兵家,惯以兵戎论理,上卿何必当真。”范子兴轻拍了下子禹的肩膀,安抚他稍安勿躁,俄而答曰,“君上、上卿,我秦国已有国后,和公子出身尊贵,怎可下嫁为夫人,联姻一事臣下以为不甚妥当。”
容宣点头称是,“左相所言有理,公子远嫁亦是下嫁,岂不委屈?”
子禹很有自知之明,吴国小国寡民,向来非与魏国抱团取暖,便是攀附大国苟生,国内公子如何算得尊贵,嫁与魏国为君夫人尚且足够,嫁到秦国只怕做夫人都勉强。
他深知下嫁委屈之言不过是秦国君臣推脱之辞,想来秦王大概是看不上公子和。子禹思虑再三,又道,“君上雄才大略,宽而有容,有秦昭宣王之遗风,寡君不敢以为下嫁。公子和博古知今,通晓音律,长于教化,可为嫔妇掌教宫闱,侍奉君上与君后左右。”
吴使已退一步,秦国好像再不答应便有些不识好歹。堂中一时沉静下来,容宣再次展开国书,低头看书不语。
龙非生怕容宣把持不住答应下来,还想再劝一二,然而却被龙行扯住了衣裳,瞪着他暗示闭嘴。
“我不是为了打仗!”龙非低声同父亲解释,言语甚是着急,“我是为了君后!”
听闻此言,龙行当时便急了眼,险些压不住声响,“你个王八羔子是不有病!君后是君上的女人,你这样对得起君上和你妻儿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等我回去跟你说!”
龙非一时半会儿与龙行解释不清,但龙行又不准他多嘴,他只能寄希望于容宣,希望对方内心足够坚定,毕竟阴阳家可不是好惹的,哪怕秦国不要那些土地了也千万不能瞒着疆景子迎娶新妇。
“寡人以为,此事……”容宣余光瞟见了龙家父子的互动,心里有些忍俊不禁,便想逗龙非一下,于是他故意拖长话尾,对方果然瞪大眼睛看着他欲言又止。容宣一抿嘴,接着道,“不甚妥当,君后于寡人尤秦于寡人也,此般事务当与君后商议,寡人从于君后。传令,设筵礼宾。”
“这……君上未免……”子禹张口结舌,他从未遇到这般情况,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秦国男子一向如此,上卿不妨暂且搁置联姻一事。”
明义打断他的话,把其手臂拉到一旁,让开通道使宫侍陈设筵几器具。
子禹叹了口气,只得听令入席。昨日他算是看错了范子兴,这人同秦王一般不好说话,放眼整个秦国朝堂,但凡能在秦王面前说得上话的只怕都是一张铁嘴,也不知他们到底是当真有所顾忌还是看不起吴国,此般出使真真是身陷水火!
秦之礼宾筵甚是清净,仅以琴瑟雅乐相伴,奏钟缶相和。
子禹听着乐声,忽然记起秦王师从孔芳,孔芳琴技天下闻名,秦王亦曾是东原知名琴师,必定琴技一绝,而公子和琴技亦是十分突出,遂起身离席,向容宣一揖,“君上,外臣今日得闻正宗秦乐实属三生有幸!想来鄙国早年毗邻秦国,礼乐深受秦乐影响,然始终不得要领,不过东施效颦。幸而公子和钟爱秦乐,深研习之,今已小有所成,只盼于君上陛前聆训,愈精进之,幸甚至哉。如有此良机,鄙国与有荣焉!”
看来子禹仍不死心,依旧想将公子和塞进秦宫,这不禁令容宣心生佩服,但他向来不爱成人之美,“和公子涉猎广泛,实乃卓尔女士!只可惜寡人疏于修炼,技艺早已大不如前,倒是君后琴技精湛,且善与人交,若和公子闲暇,不妨常客秦宫,与君后同奏琴瑟,必定珠联璧合。”
子禹嗫嚅良久,只得喏喏称是,怏怏返席。
礼宾过后,使团众人于庙堂私见秦王,因时机不当,子禹无法继续言说联姻一事,亦观秦王甚是不愿,便也不敢再于此多言,只想寻机谈一谈广汾两郡归属问题。
然私见过后,容宣似乎并不想久留吴使一行,当即亲送子禹,慰劳使团。子禹欲言又止的工夫容宣已送至庙门,循礼问候了吴侯一番便让范子兴送他回馆驿歇息。
子禹与东徕本应再访问左右相,但请求拜会时却被告知二相在宫中议事,访问免了,两人只得悻悻而归,等明日再觐见。
孰知,次日子禹未能得见容宣。范子兴与五大夫郢子奉君命前来慰劳时,郢子只传达了“上卿好生歇息”的王令,傍晚,郢子奉君后令前来慰劳时,子禹甚至未能得见郢子。如此,子禹只得再捱一日,等次日受赏时再论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