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访已两日,吴侯所托的诸般事务竟一事无成,容宣与左右相一直以“国务繁忙”为由避而不见,子禹心中无比焦急,彻夜未眠,只等天亮之后入宫拜谢赏赐。
他盘算了一下,入宫谢赏是他最好的机会,若是抓不住这个时机,其后宗庙太牢宴与燕礼时更难开口。虽说秦国尚一食二飨二燕之礼,三日之内有大把的空闲时间,但秦王逃避觐见的理由十分充分,他亦不好强觐,而燕享之后,依秦王对他不待见的程度,想必会再次精简礼仪,容不得啰啰嗦嗦互相赠礼道谢,只会马不停蹄地送他离开秦国国境,不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
子禹在馆驿的床上辗转反侧,容宣却搂着观星在贤德殿的床上睡得踏实,还梦到了与萧琅琴瑟和鸣的场景,梦中之甜腻温存实难忘怀,醒来时不免意犹未尽。他托腮坐在铜鉴前,悄悄回想着昨夜美梦。
容恒刚想说今日要受吴使拜谢,子禹便已在宫外求见。
“吴卿如此着急,想来定是不知自己为兄弟所出卖。”那人为吴侯竭力奔走,吴侯却迫不及待地想打发他走,容恒一时有些可怜子禹。“君上是否要留下吴卿?但臣下看他一心为吴,只怕难以诚心侍秦。”
容宣笑了笑,只称“随吴卿心意罢了”。
且不说东原二相已全,单看子禹的本事他留人的意向也并不强烈,那人虽然长了一张好嘴,能说会道,但秦国并不缺少这样的人才,子禹再会忽悠能有出身纵横一门的卫羽会忽悠?
待收拾妥当,容宣又刻意拖延片刻,才去文德宫接受子禹拜谢。
今日子禹将姿态放得很低,拜谢之后言辞行止越发谦逊,许是他本人也觉得将求之事吴国不占理,“君上容禀,寡君遣小臣言一琐事请与君上商议。”
“倘若仍与联姻有关便不必商议了,君后不忍和公子与父母分离,寡人亦不忍,既然如此便就此罢了。”容宣将国书奉还子禹,书中所赠诸般他一概拒受。
“君上与君后悲悯实乃国之大幸也,天下之大幸也,鄙国甚为感激!”子禹双手接过国书,面上果真摆出了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须臾话锋一转,却道有事相求,便是请求秦国归还广安郡与汾安郡土地一事,但其言辞甚是委婉,只提甘泉郡,绝口不提广与汾。“甘泉郡原为秦之领土,流落鄙国多年,寡君无敢不善待之。而今秦君英明神武,鄙国怎敢越俎代庖,理当奉还甘泉之地。寡君与外臣冒昧,愿于陛前聆训。”
语毕,子禹奉上还地国书,着士介抬来大地图,向容宣展示所奉还西北一侧甘泉郡与东侧广汾两郡的位置与范围。
容宣扫了眼国书,书中亦只说奉还甘泉郡以贺新君登基之喜,未曾索要广汾二郡。他便也当作不知索还之事,夸赞吴侯慷慨识大体,愿与吴国相交友好,“吴公慷慨大义,然甘泉郡既由吴公打理多年,便算吴公麾下领土,寡人无功何敢受禄,不敢受吴公大礼。”
子禹开始有些看不懂这位新君了,可谓满心疑惑——这人怎么人也不要地也不要,那他到底想要什么?
明义出列表示不甚赞同,“君上,臣下以为上卿所言差矣。”
“不知外臣所言何所差?敢请右相指点一二。”子禹自觉话说得没毛病,不知明义又要从何处挑刺。
“甘泉郡先为亡薛都邑,再为亡韩边郡,又为亡晋一郡,后为亡楚与吴所有。自先祖夷皋受命立国至今,甘泉之地从未隶属秦国一日,归还于秦实不知从何说起。”
明义站在地图前质问子禹,他尚且不知吴侯索地之事,但觉吴国此举甚是蹊跷,为何非要还一片从来不属于秦国的土地,怕不是想用甘泉郡换点什么好处。不管吴国想换什么,先打压一番再说。
见明义未提西夷,子禹以为他忘了甘泉郡也曾有三两日是归属于西夷的,“右相容禀,甘泉郡曾为亡楚之失地,楚亡之日又为亡夷所有,后西灵王以广安郡、汾安郡强换之,名不正则言不顺,甘泉郡到底是属于亡夷领土。今亡夷为秦国兼并,自然而然应当归还于秦。”
明义这下明白了,敢请是要地来了,“上卿所言有理,那依上卿之意,吴国既归还甘泉郡,那秦国是否也理应归还广、汾二郡?”
子禹连连摆手,“不敢不敢,鄙国万不敢要求君上归还广与汾,但求君上赏赐。”
“你想都不要想哈,没有这样的道理!”龙非只差指着子禹的鼻子骂他恬不知耻,“这每一寸土地都是寡君和我秦国将士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今日你说要便能要回去了?你吴国做了什么天大的贡献胆敢要求寡君赏赐两块土地啊?”
“少上造,广汾二郡本就隶属鄙国,实乃亡夷不讲信誉,巧取豪夺,故流落在外数载。当年西灵王强迫先侯在换地国书上加盖国章,此事未曾上报天子,实属做不得数!”
“那你去找抢地的西灵王要,你来秦国要什么地?”
“少上造,西灵王已逝,外臣如何能与西灵王要地?”
龙非两手一揣,下颌一扬,“那我管不着,你吴国的地你吴国自己想办法。”
龙非实非君子,同他讲不得道理,子禹只得请求容宣明鉴。“君上容禀,外臣并非要求秦国归还土地,而是请求交换。甘泉郡位于鄙国西北方向,与秦国接壤,广安郡与汾安郡位于鄙国东北方向,与秦魏两国接壤。倘若广汾之地回归吴国,则秦国与魏国接壤之地可少三分。想来君上亦知,魏公与赵太子曾有姻亲关系,寡君感念君上赐地之恩,愿率吴国为秦君马前卒,竭力效劳。”
听子禹的意思,吴国便是要背弃魏吴联盟,攀附于秦国。
“不会罢?”龙非啧啧两声,“吴公该不会以为鄙国与寡君会畏惧太子韦罢?这才歇了多大一会儿啊,吴公就忘了西夷怎么亡的、西炀王怎么死的了?啊我知道了,吴公是不是因为没有经历过,所以不大清楚个中详情啊?”
子禹头皮一炸,“还请少上造慎言!”
龙非两手揣在袖子里,一脸嚣张,“我这话说得挺谨慎了,要是不谨慎我就直接说打你们一顿让你们吴公感受感受了。”
“你!”子禹气得说不出话来,转头向容宣告状,“秦王,寡君与外臣正心诚意,便是欲与秦国修好之意,秦王若不愿直说便是,外臣岂能遭受此等折辱!”
容宣敷衍问罪龙非,“龙非,朝堂之上怎敢口出狂言恐吓使者,还不快向上卿赔罪?”
龙非比他更敷衍地朝子禹深揖一礼。“抱歉,非方才口不择言,令上卿受惊了。”
子禹冷哼一声,一甩袖子,转过身去不理会他。龙非撇了下嘴,悄悄地翻了个白眼。
到目前为止,容宣依旧未能看出子禹究竟有什么本事值得吴侯心惊胆战,这人的嘴皮子前天还算好使,今日却连龙非都说不过,论才能……请恕他眼拙,着实看不出这人才能几许。
说来,子禹在吴国的政绩也算不上特别突出,尚且不如东武王朝时的范子兴,他只谈妥魏吴联盟和扶当今吴侯上位两项大成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而吴庄侯只剩他与吴侯子骧二子,继位之人非此即彼,难不成是因为吴庄侯曾属意过子禹为太子,故而惹得吴侯不快?
堂中朝臣又开始就吴国索要广、汾二郡土地之事议论纷纷,龙行在低声训斥龙非话多不长脑子,范子兴同子禹就甘泉郡一事打着太极。而明义的意思便很明确了,甘泉郡秦国是不会要的,广安郡与汾安郡吴国也别想着要回去,无论是否上报汤邑,换地国书既已盖章便算生效,若是吴侯执意要还,便请去汤邑告御状,请天子裁决,至于秦国是否遵从裁决结果便不好说了。
子禹夹在一唱一和的两位秦相中间左支右绌,明义言辞犀利,他完全招架不住。
容宣见状失望地摇了摇头,给容恒使了个眼色,起身离座。
“朝堂之上吵嚷喧哗成何体统!”容恒高声斥责一句,转口宣布朝会且散。
子禹再失良机,暗恨自己口拙,但又不想就此离开,于是一脸期盼地迎向容恒,希望他可以帮忙引荐一二。
容恒知他所想,且容宣正有此意,便单独将子禹一人带至路寝,邀他单独觐见容宣。子禹大为感激,在殿外向容恒连连道谢,容恒不敢受他礼,只催他快些进殿。
殿内容宣正抱着观星说悄悄话,观星蹿上书架不理他,俄而跳过牖跑了出去,想必今日又是彻夜不归。
容宣斜倚在案后撑额叹了口气,“唉,猫随其主,没一个着家的!”
容恒领子禹进殿私见容宣,子禹远没有在朝堂之上众人面前放得开,他行罢大礼,拘谨地握着双手站在陛前,等候容宣吩咐。
容宣打量了他一会儿,走下台阶,在他身侧低声问道,“寡人有一私事甚为好奇,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上卿宽宥。”
子禹盯着地面,忽然汗流浃背,“君上但问无妨。”
“上卿……可曾得罪过吴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