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容宣难得于例定的朝会之外召开了大朝会,令秦俭立于朝臣之前,暂称寻回了失散多年的从子,公子容俭。
朝堂之上,容宣并未直接称秦俭为太子,亦是不想将话说得太死。一则秦俭恐怕有些不大情愿做这个太子,叔侄二人虽已通信多年,但尚未熟悉到亲如父子的地步,容宣不好逼他太紧,只能寄希望于秦起,希望秦起能够帮忙劝上一劝。二则毕竟是储君,不可凭喜好任性妄为,容宣尚且不知秦俭的品性与能力是否能够担当得起家国重任,贸然册封为太子恐怕众位朝臣会难以接受,不妨等秦俭先学上几年看一看,与朝臣互相熟悉一下再册封。
散朝之后,容宣给孔芳去了一封信,请教如何教导太子,又请孔芳帮忙寻一位贤士做太傅,最好是在儒家夫子中寻一位,倘若儒家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亦可不拘泥于儒家之内,只要是品行学识俱佳的治学之士即可。
孔芳回信极快,太傅一事他让容宣询问萧琅的意思,不过也帮忙列了几位人选。有儒家的叔孙文和孔莲,叔孙文文武双全,孔莲长于刑法。有兵家的桑策和农家的刘朱,桑策治兵作战能力极强,熟知各国地形、官小道和兵力布局,以及将领的作战风格。而刘朱乃是贱民出身,通晓黎庶辛苦不易,擅御天灾、观天时而治农事。墨家巨子燕蚺亦在列,墨家一向尚俭,不喜奢华,可治太子性情品质,又是秦俭出身之所,易与太子亲近。
太傅人选孔芳列得十分周全,但于储君之道却只写下了寥寥一句话——
“盛世仁道,乱世法刑”。
容宣将这句话牢记在心,又刻在了竹简上,收藏于锦囊之中。余下值得纠结的便只有太子太傅的人选,他看着名单挑选了很久,看谁都很合适,但谁都有所欠缺,他思来想去多日,竟一度膨胀到想将这些大贤都请来教授秦俭。
容恒深觉容宣此般想法甚是不妥。他以为,秦国眼下虽国盛兵强然无贤德之名,又非九州天下共主,那些能够称得上“大贤”之人哪个不是超群绝伦的英才,英才自有骄然傲骨在身,哪能全部都请得过来,只怕大贤自己亦不愿同列一室。
“君上,太傅之职不急于一时,不如等先生回来让她挑选。若是一直挑不出来也无妨,君上与先生学识出众,长于此道,亲自教导公子岂不更好?况且公子与君上和先生熟悉,同陌生人相比,公子肯定更愿意听君上和先生的话呀!”
容宣想了想,觉得容恒说得在理,有萧琅亲自教授秦俭帝王之道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但实不知萧琅何时能回,万一一直不回难不成要一直耽误着秦俭?
容恒掰着手指算了算,“按照公子的说法先生今岁必归,早不过九月,晚不过十一月,君上不妨先等一等,倘若明年开春之前先生依旧杳无音信,至时君上再作规划也不迟。总归名单在此,诸位贤士看在君上与孔芳院长的面子上应当不会拒绝。”
“你说得轻巧!”容宣白他一眼,“那她自己不想回呢?你又不是没有听见墨蒙说,她让咱们不用等了。”
“君上记岔了,先生是让君上您不用等了,并非咱们。”
容恒细心地挑出了容宣话里的纰漏,细心的结果便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
容宣将容恒踹出了明德殿,恨不得把他的头拧下来,“你给我滚,不想再看见你!”
容恒坐在明德殿外的台阶上俯视着殿前的广场,看着忙碌的宫人来来往往,将枣子咬出了脆响。他咂咂嘴,有些难言的感慨,想他家秦王什么都好,就是记性不好,还不爱听人说实话。
当月,容宣将明德殿左侧殿腾空,改为秦俭读书之所,殿内三面书架塞得满满当当,尽力供秦俭取用。容宣在正殿批阅文书时秦俭便在容恒的陪同与督视下于侧殿随明义读书,当有人前来禀报事务时他可以到正殿随容宣学习御下治国之策。
尽管太傅尚未敲定最终人选,但少傅明义已然就任。
明义本身芒寒色正,又做了许多年司寇,由是落得个刚正较真的脾气,平时看着温和如风,同容宣饮酒时亦是豪爽不羁,但教书时可谓铁面严格,故秦俭十分怕他。再加上端正严肃的秦起也在旁边盯着,秦俭上课时不敢有丝毫小动作,更不敢与偶尔走神的容恒交头接耳,只怕一个漏听课后的作业便写不出来了。
容宣“有幸”得见一次明义上课,结果明义让他想起了幼时在孔莲座前侍奉进学时的场景,算不上心理阴影但也绝不轻松愉快。他不禁暗自庆幸自己没有一直央求孔莲前来教导秦俭,这一老一少若是凑成一对,只怕龙非、墨蒙之流都能被他们治成鹌鹑。
秦俭进学之后,明义和容宣对他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考过则课业减半,不过则加三倍,学业繁重然月休只两日。秦俭虽不太情愿但也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不敢辜负仲叔父对他的嘱托,其认真刻苦令二人大感欣慰,容宣几乎要老泪纵横。
容恒欣慰之余有些想哭,甚至想从观星台上跳下去,做太子陪读可比当马夫苦太多了!
每日寅时二刻时,天色尤昏便有宫人喊他与秦俭起床,明义四刻便会到达左侧殿,二人需得在四刻之前备好一日功课等候少傅。除却两餐,直至酉时四刻方散,散后还有布置的作业,以及秦起或是容宣的随口检测,林林总总要到戌时三四刻方可歇下。
如此作息风雨无阻,秋时三月还好些,早晨勉强起得,一入冬便如同遭受酷刑,又冷又困,实属折磨!好在容恒不必同秦俭一般隔三差五考上一场,但容宣偶尔也会问他一些,答不上来便敲他脑壳,而秦俭在容宣这里考核不过时,他作为陪读也是要跟着受罚的。
容恒想不通自己不过是一个寺人,何必如此刻苦,但容宣却说他这是在吃后半生的苦,等他将所有的苦都吃下肚,后半生便可坐收回报,然而容恒只想做容宣的寺人,没有其他理想。
可容宣不这么想,他要给容恒也铺一条路,赋予容恒独自生存的能力和关系网络,以报容恒在他身上耗费的心血与年华,容恒现在不理解也没关系,总有一天会懂的。
至隆冬腊月,冬至大朝会那日容宣与明义也考罢秦俭最后一场,即日放他自由,来年春耕大典前他爱做甚便做甚去。
“俭想随仲父出趟城,到伊邑周边看一看,伊邑太过浮华热闹,俭总觉得不够真实。”容宣平日里常说知民生而为人君,秦俭深以为然。
“是好事,传左相与少傅陪同。”秦俭的想法容宣甚是赞同,立刻同意他外出,又叮嘱他注意安全,莫忘除夕前回宫一趟,需得祭祀列祖列宗与旧秦国亡灵。
秦俭高兴地应了声,当即便要去西坊请范明二人一起出城去。
“等等!”容宣忽然唤住他。见秦俭止步回头,容宣反而欲言又止,“那个……你来之前,写的信里面说……”
秦俭先是疑惑,须臾恍然大悟,“叔父是想问叔母罢?”
容宣老脸一红,讪讪一咳,“你在信中说会比她早些时候到,叔父算着上个月便该回来了,如今除夕将近,她是迷路了还是怎么着……”
“啊这……”秦俭挠了挠头,萧琅是这样跟他说的,实际他亦不知,“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罢?”
“罢了。”容宣叹了口气,无力地摆摆手放他离开。
容恒在旁边收拾着竹简,手底下响着哗啦哗啦的声音。“说不定过两天便回了,冬至已过许久,蒙蒙亦未归,您还不明白吗?”
“啧,甚是有理!”容宣听他这般说顿时高兴起来。东海郡未曾发布王诏,墨蒙亦未按时回宫,想来定是萧琅许诺了他什么,否则墨蒙不会违抗王令。“寡人傻了,还是阿恒聪明!”
“蒙蒙这人不爱写信,但凡他勤快些君上也不必等得如此心焦,等他回来您可得好好骂他一顿。”
容宣想了想墨蒙扒的那一手好字,还是算了罢,他受不了那个委屈。
眨眼便到除夕日,容宣设宴景熙殿,赐酒与麦饭。
众臣如潮水般涌来,饭罢齐齐谢恩,又如潮水般褪去,灯火通明的景熙殿内很快便只剩容宣与容恒二人。
明亮的烛光幽独又刺眼,容宣看着空旷寂寥的宫殿突然心生倦怠。他一瞬间垮下了身子,放弃姿态斜靠进了凭几里,疲惫地撑着额角,闭目养神,忽而幽幽叹了口气。
殿外渐渐响起细微的脚步声,不止一人,听上去有些熟悉。
也许是哪些宫人看到朝臣都走了以为殿内无人前来扫洒罢。容宣如是想道,低低唤了容恒一声,“阿恒,赏些钱劝他们都回去歇着守岁罢,今夜除夕不必操劳。”
容恒应了声是,将动未动时,那脚步声却已穿过殿门渐行渐近,最终在殿中央停了下来。
“君上!君上!”容恒忽然用力推了推容宣的肩膀,声调里难掩激动,“咱们秦王宫天降鸿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