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殿的门属实有些陈旧,关闭时发出了绵长的“咿呀”响声。
萧琅偷偷瞟了容宣一眼,见对方正在看着自己,她心里突然涌上些莫名的羞怯与尴尬,赶紧移开了视线,佯作镇定地打量起殿内的布置。
明德殿洗去金碧浮华,装扮成了诗书古朴的模样。北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九州地图,殿东西两侧各有一人多高的书架贴墙而立,装备得满满当当,少有空余。
东侧两列书架中间的墙上挂着两幅长短不一的帛画,其中一幅画的应是先秦王与先秦后,二人俱为中年模样,眉目同容宣各有相像之处。王与后一坐一立,视线正对着容宣的书案,天长日久的看着爱子勤于国政。
“那是你的舅姑,”容宣揽住萧琅的肩膀,举高豆灯照亮帛画。“在我几近模糊的印象里,他们也许是这般模样。”
“我曾听闻先王与后皆擅诗书,鹣鲽情深,仁心仁术,如此温柔慈爱的夫妇,想来应当就是这般和善的眉目。”萧琅看向容宣,那人的侧脸在幽幽灯火的映衬下格外精致,令她有些心猿意马。“你和他们很像,同样坚定,同样善良又仁爱。”
容宣神色一柔,望着萧琅的眼神明亮澄澈,尽是春水深情。他轻轻抚着萧琅的头发,同她方才说的一般坚定地说着,“在外我是秦王,爱着黎庶子民,在内我是容宣,爱只爱你一人。”
“好巧,我也是。”萧琅看着他抿嘴笑着,脸颊有些发烫。
容宣闻言,心里好像一下揣进了一只不老实但暖融融的小兔子,慌乱熨帖实难言喻。他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少年暗恋时的那些年岁,亦仿佛被心悦的淑女看穿了不可宣之于口的暗恋,却又得到了来之不易的回应。他见萧琅明媚鲜妍的模样不禁心神一荡,按住她将脸凑了过去。
带着酒气的热息一扑面,萧琅的双颊登时烧了起来,她赶紧转过脸去,故作镇定地将视线投向了墙上的另一幅画。如此动作果然惹来始作俑者沉闷又压抑的低笑,笑得她越发脸红心跳,心中羞愤。
另一幅画画的便是容宣与萧琅本人。画上二人着秦王与后玄底金凤的冕服,容宣坐在一块枯木旁的巨石上拨弄着九霄环佩,萧琅手中握着纯钧倚在石上闭目养神。
萧琅见画不免调笑容宣想象力丰富,然再看两眼却又颇为惊奇,遂向前一步欲端详一番。但那画挂得稍有些高,画前光线又十分黯淡,便有些看不清晰,她只好踮起脚来去细瞄。
容宣抬手将画取下来,展开在萧琅面前,问她这画画得如何,“这想象力合你心意否?”
“这画的……当真是我吗?”萧琅擦了一下画上之人眉心的红线,色彩丝毫未变,细观之下笔触亦有些陈旧。她疑惑地看了容宣一眼,“这是何时画的?难道是今日不成?”
“忘了,大概是三两年前了,我画了很多姿态,最后只留了这一幅。”容宣将画挂回去,想了想又取了下来,卷成一卷搁在了书架上。“那时我尚未梦到过如今的你,红线不过是鬼使神差的一笔,只是觉得适合你便画了上去。谁知去岁我竟于梦中见你,那日你虽是一头银发,但样貌却同现在一模一样,然与画上面容大相径庭。既如此,这画不要也罢。”
容宣的梦怎会如此真实,竟能梦到现实?
萧琅震惊之余亦有些心虚,“甚是特别,你竟能在梦中得见从未见过的细节。”
“你呀你,不然怎么能说你我夫妻二人心意相通呢!”容宣看着她笑起来,摩挲着眉心那道短促的红线,竟当真同画上去的一般精致,“我只会梦到与你有关的细节,只可惜从未梦到过你所经历的一切。我曾幻想过无数次,若是梦到了不好的场面我该怎么办……有时我亦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只盼能够醉生梦死。”
“谁要跟你做夫妻!”萧琅松了一口气,指着那道红线甚是骄傲地同他显摆,“看到了吗,神之认可,意味着本方士术业有成,可堪大任,我们阴阳家后继有人了!”
“哟!”容宣负手弯下腰,在她面前笑得像是一只狐狸,乐呵呵地摇着尾巴,言语暧昧地低声问她,“那神有无指点过,说我容宣何时后继有人哪?”
萧琅老脸一红,尴尬地低咳一声,“你正经些,这里可是明德正殿!”
容宣将二人的外袍脱下来扔在一旁,贴过去搂上了她的腰,“此处只你我二人,再无旁人打扰。”
萧琅扒拉掉那双不老实的爪子,“先王后看着哪!”
“舅姑见儿与妇恩爱温存岂不欣慰?”容宣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试探着悄声问道,“那……侧殿?”
“侧殿乃是阿俭读书之所,正经学堂,岂容你胡作非为!”
“那是左侧殿,还有右侧殿呢!我们分别多年,是当寻个地方说些夫妻间的悄悄话了。”
“那是你与重臣说悄悄话的地方!”萧琅双颊犹如火烫,她低头咬着指尖,期期艾艾地小声嘀咕,“有话改日再说,更深露重,我、我要回观星宫了。”
“想回观星宫啊?也行!”容宣捡起外袍给她裹上,卷了两圈,突然将她抱起来,“走,先去我贤德殿坐坐,明日再回观星宫也不迟!”
萧琅被衣裳缠住动弹不得,顿时羞恼地大喊,“你这人怎地蛮不讲理!”
“你不妨再喊大点儿声,明日整个秦王宫都会知道除夕之夜秦王与秦王后在做甚鬼鬼祟祟的事儿!”
“行!”萧琅识相地闭嘴,仍不忘嘴硬地威胁他一句,“你给我等着!”想收拾容宣可不要太容易!
容恒与沉皎不知跑去了哪里,小寝内灯火未掌,漆黑一片。
容宣摸到火石点了一盏灯,广袖一挥便扫起一阵劲风,殿内灯火次第明亮。
点灯的间隙萧琅已踩掉裹身的衣裳坐在了茶案边,自斟了一碗茶汤,“你手下那个叫墨蒙的壮士傻乎乎的,可是脑子被你打坏了不是?”
听人说起墨蒙容宣这才意识到今天并未看到墨蒙的身影,问萧琅方知那人一回伊邑便去找自家兄弟了,连宫门都没敢进。
“他坚定不移地认为我是沉皎的师妹,沉皎与孔莲夫子亦未与他说实话,故每次找沉皎说话时他都小心翼翼地瞒着我,我亦不忍心拆穿,只看着他完不成任务干着急。”萧琅说起墨蒙便是忍俊不禁,哈哈笑起来,怪容宣下手太重,日后再想留下谁可得下手轻些。
容宣也跟着笑起来,但又对萧琅的话产生了一丝诧异,“你回伊邑之前去过书院了?你去书院做甚?”
萧琅未料容宣会注意到这个细节,心中直道不好,连忙解释说是去拜会院长和孔莲。“先前我便同你说过,出海之前曾在书院借住了一段时日,如今我回来了,怎能不回书院拜会院长与莲先生以示感激,诸位先生于我阴阳家襄助良多,我岂能忘恩负义!且我听闻孔芳院长抱恙,你国务繁忙,不便前往,是当代你去探望一二,以尽孝道。你且放心,诸位夫子尚且硬朗。”
“多谢你了。”容宣以茶代酒感谢萧琅,将茶汤奉至“恩人”面前却又不许她拿走。
萧琅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低头饮尽他手中捧来的茶汤。
容宣闷声一笑,勾起萧琅的下颌在她唇上重重地亲了一口,须臾却又深深太息。
萧琅托腮看着他,笑道,“怎么,是我不够甜了还是秦王眼界高了,竟对我如此不满。”
“净胡说!”容宣白她一眼,转而面上微微带了些愁容,“那年我成婚时所见夫子已是腿脚不便,后来赋闲在家便想回书院侍疾,然两位夫子都不许我去。书信往来又看不出好坏,我便托关系从医家寻了位医士代我前去照料。夫子与医庄都只会说并无大碍,不必担忧,可这令我如何不担忧!”
“天行有常,成以持枢,切不可干而逆之。不可听天由命,而需顺其自然。”萧琅覆上他的手,低声宽慰道,“孔芳院长乃是罕见高寿,抱恙极为正常,生老病死无可干涉,你需得心中有数。”
听萧琅这般说容宣一下便明白了,他垂目盯着茶汤里起伏的碎叶,热气扑面有些湿润,“可我舍不得他,他待我亦师亦父,我只是……想再多留他些年岁。他的学生来不及侍奉他,便让他看一看学生取得的成就也好啊,如此方不负一世抚育教导之恩。”
“你若能够还这世道海晏河清、歌舞升平,你心里惦念的那些人自能感受到你带给他们的安稳,不必由你去一一效劳,而你敬重又不舍的人亦自有万万世人代你去尊敬他、侍奉他,你又何必担忧难以报答?”萧琅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给他听,“容宣,你是与众不同的,应当心怀天下。”
容宣看着她点了点头,在这一瞬间他应当是明白的。
“宽慰你倒是不急,你怕是得先想想如何宽慰阿邯。”见容宣一脸不解,萧琅无奈地摊了下手,“你竟未曾问过阿邯今夜为何未能参加家宴吗?”
“他不是……”容宣说着心里一突,“常胜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