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常胜君邹平,容宣又是一声太息。
邹平虽有些优柔寡断,但打仗确实是一把好手,为人忠厚又心善,待钟离邯也好,还将他收为了义子,悉心栽培多年,恨只恨回朝的路上竟遇到那不长眼的痛下杀手。自国尉军班师后,姜妲与容宣先后延请了无数名医为其诊治伤病,然邹平却始终昏昏沉沉不见清醒,熬到如今已是一载有余。
容宣其实早已为其拟定谥号,欲追封其为原武公,但他私心并不想用,依旧盼着邹平吉人天相,能够化险为夷。但眼下萧琅既已开口,看来邹平确实是不能行了,既已熬不下去,于他而言倒也算得上是解脱。
“常胜君既认了阿邯为义子,他的身后事便令阿邯去操劳罢,也算是尽了孝道,报他知遇之恩。”
容宣本想唤容恒去准备一下,然又记起那人早已被自己打发走了,现与沉皎不知躲在何处,只好暂且罢了。他看向萧琅,却发现那人正倚靠在凭几里枕着手臂昏昏欲睡,亦不知听到他方才所言没有。
容宣见此心绪不由得一松,内心安定无法言说。他蹑手蹑脚地蹭过去,靠着茶案撑着额角仔细端详起这副沉静的睡容,看着看着他便有些情不自禁,附身低头吻了上去。
不足指节长的红线鲜红欲滴,映入容宣的眼中犹如一滴新鲜的血渍。他莫名其妙地抬手擦了一下,惊醒了萧琅。
萧琅似是沉梦初醒,双目半睁带着些惺忪。她许是想去牵容宣的手,但只抬了下手便又放下了。容宣以为她睡得迷糊,怕她着凉,赶紧将人捞起来抱到床上去。
殿内的灯台一盏一盏熄了光,只剩床前一台枝形灯摇晃着三五簇豆大的火苗,向四处投下细碎的光影。
容宣坐在床边看着萧琅,心跳如擂鼓。至此他终于可以肯定今夜绝非是一场梦,萧琅是真的回到了他身边,正静悄悄地躺着那里熟睡着,与他从前偷觑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别无二致。
他不禁坐得更近了些,这般距离足以令他看清萧琅眉梢眼角的每一分细节。那人身上好像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令人每靠近一寸便想更进一寸,直至肌肤相贴,密不可分。
容宣看着萧琅的睡容犹豫地伸出手去,却又立刻放下了手,神色隐隐有些慌乱懊恼。他思忖片刻,弃履上床,在萧琅身旁小心翼翼地和衣躺下,盯着屋顶发了会儿呆,将将闭目却忽觉肩头一沉,扭头便见萧琅正枕在他的肩膀上,看着他笑得像一只小狐狸。
容宣忽然翻身将她手腕按住,二人对视的一瞬间,他被那双奇异的眼瞳紧紧地抓住了视线与心神,无力挣脱。银河似的瞳孔在烛火辉照下越发深邃沉沉,犹星罗棋布的漩涡,泛着幽幽的深蓝色,叫嚣着要将他的三魂七魄都吞进去。容宣神色迷离,梦呓般地唤了一声“琅琅”,声线极尽温情,又慌慌怯怯,像怕惊破一场梦。
萧琅眼睛一弯,攀上容宣肩头,吻在他的唇角,在他耳边轻声喃喃一句。
容宣的心跳登时漏掉一拍,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一时竟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又做出了什么动作,只听由心意与本能的摆布。
明明灭灭的两道光影摇晃着贴到一处,纠缠在一起。
这一瞬的心动仿佛风过春池,涟漪分明而又绵绵不绝,平生用尽最华丽辞藻亦无言可表。哪怕只是隆冬烈酒大醉后的一场美梦,也有人愿意醉死梦中。
……
除夕之夜,沉皎与容恒出宫溜达了一圈,在南市热闹到半夜方回。二人回宫后赶紧到明德殿外看了一眼,发现殿内烛火已熄才放心地离开。沉皎打着哈欠回了观星宫,走时同容恒说着“明日再见”。
容恒只略有些困倦,他在外面吹了一宿冷风后比在明德殿时清醒了好些,但也准备回贤德东侧殿歇下,明日他需得早起,要在萧琅面前好生表现一番,最好能够劝动萧琅取消他太子陪读的活计,还他自由之身。
待至贤德正殿牖前,容恒透过绢布瞧见殿内隐隐晃动着微弱的光亮。容宣睡前一向熄灯,见不得一丝光线,既有亮光想来殿内二人定是未曾睡下,许是在促膝长谈。容恒遂上前叩着殿门,唤了两声“君上、君后”。
殿内迟迟无人应声,亦无丝毫响动。
容恒静候片刻,心中暗忖容萧二人会不会是已经歇下了,只是忘了熄灯。他思来想去又叩了几声殿门,若是再无人应声他便进殿熄灯。
再次叩门殿内依旧悄无声息,看来容宣与萧琅确实是睡下了。
“君上……”
容恒欲与睡梦中的容宣招呼一声再进殿,然话音未落便猛然听见一声重物砸门的巨响,隔着门正好砸在他额头的位置。容恒吓得一个激灵,倒吸一口凉气不禁后退一步,紧接着便又听见殿内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滚”和女子窸窸窣窣的笑声。
容恒捂住嘴不敢应声,更不敢再发出任何响动,他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溜去了东侧殿,假装从未来过此处。太子陪读一事还是暂且放一放罢,他如今什么也不敢求,只求明日容宣起身之后莫要记恨他、找他算今晚的账。
有人做了亏心事,担惊受怕一夜无眠,翌日又起得甚早,叮嘱罢宫人莫要来贤德殿附近乱逛后便躲回了屋子里,再未敢出门瞎晃。
容恒坐在靠近正殿的牖边盯着正殿的一举一动,生怕去得晚了给萧琅留下懒惰的印象,更怕去得早了又挨容宣一顿骂。
他等来等去,等至天亮亦未等到正殿开门,却等到了来问安的秦俭。
只见秦俭在殿前寻觅了一番,既不见为他通传的宫人,也不见容恒,他于阶下逡巡少焉,一直无人出现,只得自己上前立于门外称前来问安。殿内无人回应,秦俭又高声喊了一遍,结果殿内一直无人回应,他迟疑再三,悄悄地趴在牖前朝殿内偷瞄了几眼,瞧罢一脸的狐疑。
牖上绢布厚实保暖,秦俭自是什么也没有看到,无奈之下只好往容恒居住的东侧殿而来,欲寻容恒问一问清楚。
容恒隔牖瞧见秦俭朝这边走过来便赶紧跳下床去开门,鬼鬼祟祟地将秦俭拉进屋,将昨夜惊险复述与他知晓。秦俭听闻此言想笑又不敢笑,生怕笑声太大被正殿听到,由是躲在暗中观察的又多了一人。
至朝食时分,两人又见沉皎来了。那人甚是莽撞,只叩了两下殿门便上手去推。
秦容二人来不及阻止,但见殿门忽然向内打开,萧琅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裙,妆发整齐地走了出来。她反手关上殿门,笑着同沉皎低声说了些什么,两人由是施施然离去,但依旧未见容宣的身影。
秦俭忙追上去行礼问安,容恒也紧跟着跑了过去,却是躲在秦俭身后偷偷瞄着萧琅的神情。见萧琅神色依旧,毫无异常,容恒悄悄松了一口气。
得知萧琅要去观星宫,秦俭便跟在她后面略送了一段,他得空回头看了贤德殿一眼,里面不像是有人的模样,遂问萧琅,“叔母,不知叔父早起往何处去了,怎地至今未见?”
“啊,我倒是忘了同你说!”萧琅仿佛将将想起还有容宣这样一号人,“你叔父昨夜忙至凌晨方歇下,我劝说不住便也只好由他去了,身心疲累煞是辛苦,且容他多歇片刻亦无妨。”
“原来如此。”秦俭了解地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愧疚,“不知叔父于何事忙碌竟夤夜不眠?都怪阿俭愚笨,若是早日学有所成,叔父便不必如此辛劳了。”
“国务繁忙,琐事颇多,他同我说了许多,无奈我着实困倦,亦未曾记清一二。”萧琅不甚在意地摆了下手,转而同他说道,“你叔父昨夜知会我,令我为太子太傅,我事少,便顶上午课业,少傅事务缠身,便顶下午课业。秦王所托却之不恭,阿俭以为如何?”
秦俭大喜过望,当即便要于萧琅面前行拜师之礼,即日改称她为“夫子”。
然萧琅并不在意这些礼数,抬手将他拦下,未受其礼,令他依旧称呼“叔母”便好,在她面前大可不必如此拘泥,她又不像容宣一般看重礼法。
容恒揣着手手上前,试图趁机说服萧琅取消他太子陪读的苦差。但他话未说出口萧琅却又记起一事,甫一开口便令他傻在原地。
“阿恒,君上说了,你若是起了便赶紧去正殿寻他,倘若今日表现得令他满意,日后便允你只下午陪读,再不必早起,可若是表现得令他不甚满意……”萧琅意味深长地看着容恒笑着,一脸“你应该懂我意思”的表情。
“君后!臣下昨夜绝非刻意为之,君后明鉴哪!”容恒欲哭无泪。
萧琅无奈地敲了他脑壳一下,“秦国毕竟秦王最大,你得罪了秦王,我也无能为力呀。”
“君后……”容恒顿觉天塌了。
“可怜的孩子,你得罪谁不好……”萧琅同情地看着容恒,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
秦俭倒是义气,说要陪容恒一起去见容宣。容恒闻之大为感动,又有些愧疚,他一瞬间觉得做伴读好像也没有那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