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子方闻言登时心中一喜,想来能令秦王当众炫耀出口的必定不会是小事,遂不管是何事,先朝萧琅谢了一礼。
既然芈子方已谢礼,萧琅也不必再同他藏着掖着,直接了当地说自己已经抓到了刺杀吴颦的那名刺客,只是暂且无法交与芈子方处置,不过她却是问到了背后主使究竟是何人。
“是谁!”芈子方激动起身,离席快步至萧琅面前深揖一礼,“还请君后慷慨告知,臣下感激不尽!”
芈子方并非不想要那刺客,但他一瞬间想明白了,秦国已经帮他抓到了想要之人,萧琅不肯将刺客交出来许是另有他用,他不好得寸进尺再作其他要求,况且刺客也是收钱办事,世上多的是亡命之徒,杀人的刀早晚会折在别人手里,与其索要一区区刺客用以泄愤,不如问清加害吴颦和师擘的幕后主使,寻根究底,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吴公见谅,有些话非我不愿直言,而是不可直言。”萧琅遮遮掩掩的一言半语先给芈子方铺下一层神秘的基调,暗示他做好自行深思的心理准备。“秦宫嫔妇伶仃,但我也知晓宫妃等级森严,何况嫔妇众多的魏宫。吴公先前的指摘恐怕有所偏颇,毕竟两位夫人之间的琐碎小事闹得再欢,顶头之上还有君夫人在压着,纵使殷夫人出身赵国公族,可她在魏国宫内毕竟只是个夫人罢了,吴夫人亦是夫人。且不论吴夫人深得魏侯宠爱,育有长公子师擘和公子师昌,而殷夫人却只有一子师岷,单说两位平起平坐的夫人交锋,吴公以为,稍逊一筹的那一方若无倚仗,何来胆量敢欺压并加害另一方?”
容宣见亦故作太息语气,“父母常为子女计深远,膝下无子则为己身计深远,可惜阴差阳错下事与愿违,竟将盟友推向了敌营,白白害己一条性命。”
芈子方闻言立时陷入深思,倏然脸色骤变,口中连连念了几句“不可能”,他神色带了些茫然失措,双手交握成拳在案前来回踱步,视众人于无物,似乎已经忘记自己正身处秦王宫内。
吴太子芈良连忙起身告罪称失礼,高声唤了两声“父亲”,将芈子方喊得一下愣在原地。
见芈子方因己所言心神不宁,容宣甚是“宽容”地免了其失礼之罪,又无比“大方”地劝其回宫暂坐稍歇,“吴公既然身体不适,不妨先行回宫歇息,其他相关事宜待吴公得空之后再谈也不迟。”
芈子方看着容宣讷讷欲言,芈良却是十分有眼力见儿地拉着他告退回宫。
秦俭出园象征性地安慰了父子二人两句,又往前送了两步路才返回园内。回园之后便见萧琅与容恒正在行手势令,二人中间一只酒爵倾倒在案,爵口淌出来的酒水在花色斑驳的石案上晕开一层薄而透亮的水泊,倒映着低低垂下来的粉白花枝。
而容宣则在旁撑额于案,手下把玩着簪在萧琅鬓边的一支钗上长长的珠玉流苏,乌黑的头发绸缎似的在他指间流淌而过,散落在华丽的墨色衣袍上,他笑看着身旁二人嬉闹玩乐,宽大的长袍铺叠在池边,繁复的凤鸟纹路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金色光芒。
多么安详又贵气的场面啊!
秦俭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却是忽然涌上一些难过——眼下场景与他从前想象过的、也一直在想象中的秦国同诸国和睦相处、同舟共济的模样着实大相径庭。
秦国自身甚是安稳和乐,可魏国失去了盟友吴国和长公子擘,吴国失去了公子颦,他们都沉浸在祸起萧墙自相残杀的悲痛之中……可这些原本都不应该出现,原本只是一场简简单单的后宫女子争宠夺权的悲剧,但这悲剧却在秦国的操纵下演变成了更大的悲剧,让本是一方天井大小的争斗膨胀成了两个国家之间的争斗。魏吴倘若因此一战,那么秦国就是引发战争和黎庶流离的罪魁祸首!
秦俭有些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面色一黯,躬身一揖,“叔父、叔母,俭稍有不适,暂且告退。”
容宣闻声扭头看了他一眼,见秦俭脸色确实不太好,便劝他好生休息,或是传太医令看上一看,免得延误病情。
秦俭摇头称不必,离开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然他将将走了两步却又被萧琅唤住,不过对方依旧在与容恒行手势令,并没有停下来看他,他也只好站在原地等候萧琅玩罢吩咐。
萧琅又赢了一局,笑着同容恒说不玩了。容恒可算是松了一口气,他输得太惨了,再玩下去怕是要被酒水撑死。
案上倾倒的酒爵被萧琅扶起,氤氲在案的酒水也回到了酒爵之内,堪堪盛了不足半爵,亦不复先前澄澈清明。
萧琅随手将爵中酒水泼入和暄池内,短促一阵酒花竟激起池中千层浪。池水张牙舞爪地扑过挨挨挤挤的枯叶浮萍,一层一层地扑到池边大大小小的石块上,又在石块上溅起层层叠叠的晶亮水花,打湿了池边人的衣袍和裙子。
池中风浪良久方歇而余韵悠长,酒水入池的地方漾开了圈圈涟漪,仿佛盛开的花一般缓缓绽放,直至凋零。
秦俭在旁看得呆若木鸡,若非衣角湿润,他还当方才的热闹风波只是一场幻觉。
“一石激起千层浪,然非石者亦可激起千层浪,端看欲生浪之人是否有那个本事!我有那个本事,故我为所欲为。”萧琅放下酒爵,看着秦俭质问他,“你在同情魏吴?你为何同情他们,你所处立场可曾需要你去同情他们,还是说他们有何特别之处值得你同情?”
秦俭低头不敢言,但心里并不服输。
“你有资格同情别人吗?”萧琅嗤笑他闲来无事自作多情,“只我有资格,因为我凌驾于一切之上,我可以去同情比我弱小之人,但你不可以。”
秦俭忍不住小声地辩驳了一句,“俭只是以为,秦国站在其他人的痛苦之上经营自己的安逸祥和,于彼而言过于残忍!”
“笑话!”萧琅毫不留情地嘲讽他道,“你该不会是过惯了安逸舒坦的日子便忘了旧秦罢?忘了你的父母兄弟是如何死的,忘了为何泱泱秦国会分崩离析只剩你叔侄二人?”
秦俭涨红了脸,叔母说的不对,他没有忘记从前,他也不敢忘,但现在的秦国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为何还要让他一直看着从前?他大声反驳说,“强国瓜分秦国是为不义,秦国攻讦弱国亦为不义,这没有分别!”
“阿俭!”容宣着急唤了他一声,“身体不适便快些回去歇着,莫在此处逞口舌之利。”
他转头又安抚萧琅说秦俭还是个孩子,“慢慢教,莫急,莫气。”
“他今岁已廿又一,他还有多少个廿一可以挥霍,你又有多少个廿一载可以等?”萧琅冷笑一声,抛下几人拂袖而去。
“琅琅!”容宣赶紧追出去,顺便抛了个眼神给容恒。
容恒连忙去劝秦俭先回东宫去,有什么话不妨写成策论呈上去,总比当面顶撞得好。
秦俭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扭头走了。
容恒追上去打哈哈,“公子和君后好像啊,使性子时候的模样真一模一样哈哈哈……”
秦俭没好气地驳了一句,“她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阴阳家方士,我不敢和她像!”
“啊这……”容恒一噎,半晌说不出话来,待回过神来时秦俭已经走远了,他赶紧快步追上去,“公子等等我!”
看着两人追逐跑远,容宣同萧琅笑道,“阿俭这孩子倒像是你亲生的,阴阳怪气的表情跟你如出一辙。”
萧琅白他一眼,眼中写满了“你好像有点大病”的意味,“再过两个月他便成婚了,还是孩子?”
容宣立马拆台,“你若是当他已成年,还会不放心地躲在花丛后面偷偷看他?”
“你少看了不成?”萧琅也不含糊地给了他一脚,脸颊泛起的微粉昭示着她被看穿心思的窘迫。
“他自幼被灌输的理念便是非攻兼爱、崇俭恶奢,一时想不明白是正常的,”容宣拍拍萧琅的头,宽慰她不必担忧,“再给他些时间,他会想明白的。”
萧琅太息一声,“哪还有那么多可容他胡思乱想的时间!”
“你有他便有,我看你整日无事可做,批阅公文和教授太子你选一个?”容宣私心希望萧琅可以选择批阅公文,如此他便可以时时刻刻与萧琅待在一起,看着她。
“我选回蓬莱。”萧琅撇了下嘴,蓬莱多清净,她也想夫子和师兄师姊了。
“现在不行,过段时间我再陪你回蓬莱去见无名先生。”
“不需要你陪!”萧琅嫌弃地绕过容宣,往观星宫的方向走去。
“在你如此漫长的生命里,无人作陪岂不无趣?”容宣笑嘻嘻地跟上去,“我死之后你莫怕,下辈子我一定早点遇到你,哪怕你已是白发苍苍,我也定再娶你为妻!”
萧琅听他这般说险些吓死,“幸好我已无长生之命,否则下辈子还得被你祸害!”
容宣一愣,接着笑成了花,“也好,你我此生至死方休,来世从头续缘。”
萧琅顿时更嫌弃了,“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