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平在简上记了几笔,这个刺杀案可太容易了,如同平日里常见的那些琐碎案件一般容易,只是周膑有些不大老实,平白给这个案子添了几分复杂,这人说的话他可一句都不信,容宣又怎么可能会信。于是他又问了周膑一遍,问他去容与逍遥到底是要见谁,希望周膑可以老实回答,莫要偷奸耍滑。
但容萧二人料定周膑不会改口说实话。
容与逍遥今夜商贾云集,周膑无论说是去见谁都有参与钱权交易、买卖官位的嫌疑,倘若他谎称是去见某位官吏,左平只要寻爻女要上一份赏赐名单便可立知真伪,欺君之罪当即坐实不说,恐怕还要担上官商勾结的罪名。
周膑更不可能说是要拜见容宣。容宣等人的位置乃是二楼正东第三间,周膑之席在一楼正东的角落里,他只能看到二楼正西和南北三面的隔间。二楼隔间又都挂着一层薄帐,帐内向外看还算清晰,但一楼窥探二楼帐内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一行人的车马亦是单独停放在后院,爻女和宫人绝不会宣扬秦王在酒肆的消息,那么表演开始之后方到场的周膑如何又是自何处得知容宣在酒肆二楼?如此,萧琅所疑收放眼线之罪也将坐实。
周膑说他今晚与酒肆内任何一人会面都将是死路一条,只有咬死是独宴、谁也不见、只为看小溪表演才有可能活,因为这般说辞很难验证真伪,而小溪的话完全可以推脱为仇人栽赃之言,至于之前所说绝不可能踏足酒肆场所之语最多算是欺君,按律虽也是一罪,但与官商勾结和收放眼线相比着实微不足道,只要容宣不予计较,周膑便能活。
两人果然没有猜错,即便左平变着花样追问,周膑依旧坚称自己是独来独往。
不过周膑不承认也没关系,萧琅直接令沉皎去请那位与周膑搭过话的侍女,拜见二楼宾客需得出具来访者的信物,只要侍女承认周膑给了她信物便可坐实其人欺君的罪名,虽然这个罪名暂时要不了周膑的命,但足以令他下狱。周膑突然被下狱必定来不及料理事务,相关人等慌乱之下难免有所纰漏,至时再想查他些什么便容易许多,尤其是他与周延杀人案的关系,他说不知情谁人会信,说不定最后还能多查一个包庇罪。
署外,爻女与那位捧壶的侍女连同三四个侍女乐师候久,萧琅去问时她便知晓今晚这事简单不了,故将与小溪关系亲密、与周膑搭过话的一干人等都带了来,此时挨挨挤挤站了一堂。
然而周膑见到侍女之后的反应出乎意料,他不但没有害怕反而松了一口气。
看来表演之人又要多一个,可以,有意思得很!
容宣合上竹简,走到萧琅身边站定,打量了周膑与侍女好一会儿,忽然侧身同她说了一句悄悄话,“这二人怕不是有甚私情,便好像从前的你我二人一般。”
这人又开始不正经!
“你且端正严肃些!”萧琅白了他一眼,却是难得没有嫌弃他,只是弯了下嘴角。
如此有意思的表演她也很想留在这里观赏,但身上的不适感已是铺天盖地,许是因为方才多饮了两口冷酒的缘故,这旧伤便开始不给她好脸色看,搅和得五脏六腑针扎火烧似的疼着。只是酒水,又非甚催命的毒药,一直潜伏得很好的伤怎地说翻脸就翻脸,竟是一点道义也不讲!
萧琅一直强忍着不吭声,忍到这会儿竟开始头痛头晕,眼前发黑。她担心会于人前失态,只好悄声同容宣说自己有些倦了,想要先行回宫歇着,又猜到容宣肯定会说要陪她一起回去,便嘱托他在廷尉署好生看着,莫忘了早些回去告诉她结果如何,当的是先下手为强,直接堵上对方的嘴。
容宣确实想随萧琅一同回宫,但又感觉自己当下离开甚是不妥,周膑之事过于复杂,而他亦是当事人之一,左平保不齐还要再问些什么,最好还是留下,哪怕只是盯着周膑呢!于是点头应下,答应让沉皎先送她回去,等事了之后再将结果相告知。
然当萧琅与沉皎离开正堂之后他似乎又意识到了什么,快步追到堂外追上二人,趁着月光打量着萧琅的脸色,问她可是哪里不舒服不是。
“你又胡说,存心咒我哪?”萧琅毫不犹豫地否认,伸手拉住容宣的衣袖晃啊晃,“哎呀,真的只是有些醉酒罢了。”
“那你先回去歇着,等我回家。”容宣受不了她这般小猫撒娇娇的模样,脸颊倏地一烫,低头在她嘴唇上吧唧亲了一口便慌里慌张地跑回了堂内。
容宣走后沉皎连忙上前扶住萧琅,看着消失在门后的背影悄声说道,“师叔,我觉得君上好像已有所察觉,先前我从未听闻平安脉一说,好像是从师叔回来才开始的,这两个月君上往少府跑得也特别勤快。”
萧琅按住胸口一言不发,良久才无奈地抱怨了一句,“真真没有一个能靠得住的,且随他去罢!”
“都是为了师叔好。”沉皎说着扶她往车上去,萧琅许是脚下踩空了,身体猛地一斜磕在车角上,将他吓了一跳,“师叔小心脚下!”
“无妨。”萧琅“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一下磕得她手臂与膝盖生疼。“方才我有些头晕,没留神儿踩空了……这酒竟比那奇毒还要可怕。”
“师叔日后少饮些酒。”沉皎直接将她抱上车,感觉他家师叔比之在东海郡时好像更轻了,就像一片羽毛,南风一吹便吹走了。“前阵子嬴涓寄了一个瓷瓶来,里面一共廿四颗,叮嘱我好生盯着师叔的用量。”
“他惯会瞎操心,我又不是傻子,还能把自己毒死不成?”萧琅翻了一个小小的白眼,紧接着叹了口气,“廿四刚好,也不过还有三四年的时间,说不定你还能退些回去。”
“师叔莫胡说,神使都是长生的,师叔亦不例外。只是……”沉皎也叹了一口气,“只是君上本就看嬴涓不顺眼,师叔又事事瞒着君上,可嬴涓却事事知晓,这若是被君上知道了少不得又要胡思乱想,误会师叔与嬴涓有甚秘密,沉皎以为师叔还是直接告诉君上为好。”
“他们不一样。”萧琅没有太多力气跟他说明,只简简单单地回了一句,随后便沉默着倚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容宣和嬴涓于她而言太不一样,何况她的秘密是嬴涓自己发现的,跟她可没关系。
沉皎不太理解这二人有什么不一样,但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好默不作声,安静驱马启程回宫。
车马避开城内巡逻的兵士穿入小巷中,小巷的路有些颠簸,沉皎听着萧琅竭力忍着却不间断的咳嗽声有些害怕,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勒住马,掀开帘子问萧琅是否需要稍歇片刻。
萧琅摆摆手,接在嘴边的手上淅淅沥沥地往下淌着血,落在墨色的裙子上晕开一片污渍,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黑黢黢的。
沉皎见状赶紧从袖子里摸出一块软布递过去给她擦嘴,“师叔,我们歇会儿罢,这里不会有兵士来巡逻。”
萧琅取过软布慢吞吞地擦着手,让他快些回宫好趁夜将车洗了,免得明天被人发现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再闹得宫内沸沸扬扬的,闹将出来还是她不得安生。
沉皎想了想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回宫传医士救命要紧,遂重新驱马,赶紧驶出小巷往宫城而去。他心急之下马车闹出的动静有些大,险些被巡视宵禁的人抓到现形。
宫门一叫开两人便径直去了观星宫,宫内人多口杂,沉皎不敢逾矩,萧琅几乎是被他拖进观星殿的。
睡在侧殿的玖零十分警醒,听见殿门吱呀的动静便赶紧起身开门瞧瞧是怎么回事,免得观星宫内丢了什么东西沉皎再把帽子扣在她头上。
她刚出门便见正殿亮起了灯,玖零一愣,暗道哪家小贼如此胆大包天,于是跑过去直接推门而入,谁知一开门却被眼前情形吓了一大跳。只见萧琅跌坐在床前的台阶上倚靠着沉皎,脸比宫里做的新纸还白,嘴边手上和地上全是血,沉皎也沾了两手血,青色的衣裳上亦是血迹斑斑,此时低着头用袖子擦着地面上的血渍。
两人一身带血地看过来,玖零险些以为自己闯入了什么杀人埋骨的修罗场,她磕磕巴巴地问了一句,“你们……出去打架了?你们武艺如此高强竟也伤得这般重,那人……挺厉害?”
沉皎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悄悄地关上门。玖零甚是听话地照做了,而后走过来蹲下看着萧琅,问沉皎要不要传疡医。
沉皎摇头,叮嘱她莫嚷嚷,“君后只是沉疴不愈旧伤复发,小事一桩,只是你看见了可别告诉别人,尤其是君上。”
玖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搭上萧琅的脉,须臾险些喊出声来,“脉象如此紊乱怕不是要伤及性命!”
沉皎让她快些收声,免得惊扰到宫人。
玖零捂住嘴,看着萧琅有些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沉皎,“她这……不看医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