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皎剜了玖零一眼,呵斥她若是不会说话就闭嘴,安静当个哑巴甚好。
玖零甚为委屈,她只是想关心萧琅一下而已,实不知沉皎为何总是跟她不对付,她又不曾得罪过这人。
“怎么,你着急给我送终吗?”萧琅勉强扯出个虚弱的笑容看着玖零,“目前来看恐怕很难如你所愿。”
玖零没好气地白她一眼,“你我非亲非故,送终大可不必,我只想离开秦王宫。”
二人说话间,萧琅已出了一身黏腻的冷汗,四肢百骸生冷着疼,骨头缝里像是扎满了针芒,寒意拼着命往骨髓里面钻进去。
沉皎忽然发现萧琅抖得厉害,隔着两层衣裳都能感觉到她皮肤表面传来的彻骨寒意,不留神的一碰当即令他打了个寒颤。
以往这般情状都说明萧琅旧疾彻底复发,但每次都有医庄在侧处理,今夜医庄不在,沉皎独自一人面对便有些慌乱,他不知医庄都是如何为萧琅诊治的,只能松松地揽着萧琅的肩膀,任由对方倚靠在自己身上,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沉皎想了想,也许他可以为师叔取暖,但他是男子,这里又是秦王宫,还有外人在此,万万不能有丝毫过分的举动,只能将外衣都脱下来裹在萧琅身上,但显然无济于事。
幸好玖零及时发现了异常,小心翼翼地问萧琅是不是有些冷,见萧琅点头,她起身扯过床上的锦衾给萧琅裹上,问她还冷吗。
萧琅摇了摇头,强忍着痛苦同玖零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你如此……关心我,我更舍不得放你走……你且再等上个两三年罢,等我死了你便可以走了。”
“莫胡说!”沉皎低声呵斥一句。
“你竟还有心情在这儿开玩笑?你当真不需要看医?”玖零担忧地又问了一遍,依萧琅的伤势莫说再活三两年,只怕今晚都熬不过去。
“不需要。”萧琅已然感觉好了许多,她紧紧地缩在锦衾内,静候寒意自行散去。
这个奇怪的症状近两年出现得虽然越来越频繁,但停留的时间却是越来越短,上次只出现不过一刻钟便散了,这次甚至不到半刻便已开始消散,实不知是转好的现象还是在愈加恶化。
三人相对无言,萧琅蜷缩成一团的模样甚是可怜,沉皎在旁帮她拢着衾被与衣裳,玖零亦是十分关切地看着她。
约莫过了小半刻钟,萧琅松开了攥着衾被的手,嘀咕了一句“我感觉好多了”。她自衾被的缝隙里钻出手来慢慢抹着嘴角残留的血渍,又请玖零帮忙把衣裳锦衾扯开好松口气。
萧琅捡过衣裳擦着手,擦完丢到了一旁,神色倦怠地枯坐了足有一刻钟方哑着嗓子请二人早些回去歇息,她确实已经好转,不必再管她。
“你这般模样我们怎敢回去,岂不是要被人说见死不救?”玖零依旧有些担心,她看萧琅的模样并没有比刚才好到哪里去。
萧琅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当真好了,每次都是这般穷折腾,唬得人心惊肉跳,实则无事发生,着实令人厌倦!”
玖零“啊”一声,甚是疑惑,对萧琅亦越发感到好奇。她先前听说过秦王后身体欠佳,还是陵萧夫人的时候便常年卧床不起,从未有人见陵萧夫人出门,见到真人之后她发现此人确实抱恙在身,但也没有传闻中说的那么严重,然今晚再看却是比传闻中严重多了!只是这“病”来势凶猛去势也快,跟得病之人一样,奇奇怪怪的。
“不行,我得在这里看着你,万一我走后你又旧疾复发,秦王知道了还不得找我麻烦!”
玖零口是心非地拒绝离开,沉皎也随之点了点头。
无论萧琅如何劝说两人皆不肯离去,既劝不动便也只好随之自由。
萧琅摸到床上坐下,用衣裳蹭着指缝里的血迹,玖零和沉皎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些什么,她有些听不太清,只觉得吵闹。待声音稍息,她看向玖零,“你再帮我一个忙,事成之后我送你回血蔷薇。”
玖零一愣,未曾料到萧琅眼下还有心情说这个,一时反应不过来,只看着萧琅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送你去吴国你可愿意?”萧琅继续问她,“以刺杀吴颦凶手的名义。”
“你这是临死之前想拉个垫背的?”玖零同她开了个玩笑,话说出口又觉得不甚妥当,连忙尴尬地解释,“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说对了,”萧琅笑了笑,她一向不忌讳生死之说,况且玖零说的是事实。“你也知道我没多久了,如此死去甚是不甘,自然是要拉几个垫背的,但名单里没有你。”
“你想做甚?”玖零来秦王宫是避难的,萧琅却要将她送给吴侯,这是避难还是送死?
“等你到了吴侯手里,我会派人助你逃往魏国,随后你爱去哪儿便去哪儿。”
“你想搅乱魏吴两国的关系?”玖零瞬间看穿了萧琅的阴谋,亦知对方也并没有瞒着她的意思,她因此觉得眼前这人十分可怕,“你一个妇道人家怎地如此诡计多端?你不好生养着病整日掺和这些做甚?”
“我是秦王后,自当为秦谋利。战事迟早要起,越拖延越纠结,不如早早结束,也能少死些人。”萧琅笑玖零傻气之余,亦是毫不保留地将自己的野心展示给她看,“如果时间足够,燕赵我也要。”
“你真真可怕至极,野心竟甚于秦王!”玖零惊惧地摇了摇头,“我才不去做那个罪人,你找别人罢。”
“也好。”萧琅示意沉皎动手,“是个良善之人,可惜了。”
玖零惊慌地瞪着步步逼近的沉皎,“你又威胁我!你怎地总是威胁我!”
“你不听话,不威胁你威胁谁?”沉皎掐住玖零的脖颈,嫌弃地撇了下嘴,照他的意思直接掐死了事,作甚一直留着碍眼,只看着便烦不胜烦。
玖零不惧威胁,“你敢掐死我?莫忘了你们答应头领的人情。”
“那是秦王答应的,我是秦王后的人。”沉皎收紧手下,作势当真要掐死她。
“行行行,我真真怕你们了!”玖零无奈投降,但她并非是怕死,只是觉得没有必要,魏吴同她有何相干,她何必为了不相干之人送命?她若是死在外面还能有人帮她报仇,死在秦王宫刘晨肯定不会帮她报仇,她岂不是白送人头?况且她尚未查明父亲是如何死的,她死得不甘心!
“好,记住你我之盟约。”萧琅伸出手去,要玖零同她击掌为誓。
玖零丧气又不情愿地跟她拍了一下,嘟囔了一句“早晚让你们逼死”。
“你不如我厉害,所以要听我的,日后等我死了你莫再想我才好。”萧琅笑了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她要去睡觉了,各位自便。
“我巴不得你明天……鬼才会想你!”玖零气呼呼地转身走了,走出殿门后又折回来,欲言又止了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当真不看医?”
萧琅见状不禁失笑,朝玖零摆了摆手,见人走了,她同沉皎笑说,“可爱时也当真是可爱,只是有些长不大,看来这些年刘晨将她保护得太好了,养成了这般任意妄为的性子。”
沉皎不屑地“嘁”了一声,至今为止他对玖零依旧无甚好感,甚至觉得自家师叔过于心大,区区两句关心便能被收买,简直毫无立场。
他取来嬴涓寄来的瓷瓶,从里面倒出一粒谷粒大小的药丸递给萧琅,看着她吃完躺上床,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方熄灯离去。
沉皎走后萧琅睁开眼睛,透过黑暗直愣愣地盯着雕花的床顶。这一夜于她而言有些漫长,口干舌燥,头痛欲裂,四肢犹如骨裂般疼着……她咽了口涌至喉间的血,放空心绪等待着嬴涓的药开始发挥作用。
不知过了多久,内里的伤痛慢慢被抚平,萧琅松了一口气,摆了个惬意的姿势,心里十分感谢嬴涓的慨然相助。尽管沉皎总是埋怨这些药有毒,但她并不在乎,跟一个将死之人谈什么毒不毒,她只想舒服地度过余生这两年,哪怕最后被毒死。
夜色渐深,牖外好像传来了虫鸣。萧琅爬起来打开半扇牖,倚在平台上看着外面不远处的明月池。
池上映着一道明亮的月牙,春风吹皱池水,银白的月牙一下被拉长,被分割成无数道光影,又影影绰绰地被缝合在一起。就好似这广袤的九州疆土,有一双手将它撕裂,便会出现另一双手将它合拢。
萧琅托腮看了许久,那道月光突然让她想起了容宣。她曾思来想去许多年,却是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容宣留在她心里最深刻的印象,今夜却是终于找到了——
白月光。
我一定要用这双手将你举上神坛,让你千秋百代,为万万人敬仰。
萧琅在心里说着。
她抬手撩起一束夜风,在眼前撰写着一个名字。夜风带着浅浅的雾色与湿意,凝成两个落笔轻浅又温柔的小字,在夜色深处被小心地捧入手心,在手心里留下水凉的料峭春意后又在指尖倏忽分散,化作最无形的模样溶入簌簌晚风与潋滟清晖,钻入月光下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