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宣一夜未归,直到次日下午,明义课毕出宫时才在宫门外与其车马相遇。
“君上竟敢夜不归宿?”见容宣一脸理直气壮的表情,明义羡慕地叹了口气,这种事他也不是不想,也不是不能,只是不敢。
容宣回宫第一件事便是跑去找萧琅,适时萧琅正与秦俭蹲在明月池边撩拨水里的鱼,秦俭一抬头的工夫看见一道墨色带金花的衣角自花林间掠过,他赶紧提醒萧琅说可能是叔父回来了。
萧琅闻言立刻扔掉手里的鱼食,两人从石头上跳下来,扑了扑皱起来的衣裳,一左一右坐到池边的矮石凳上拿起竹简开始装模作样。
片刻,容宣自廊下转过来,秦俭见他来了连忙站起来迎上前去行礼。谁知那人却像是没有看到自家从子一般,径直越过秦俭头也不回地奔向了萧琅,低头在萧琅嘴唇上啾了一下便一脸高兴地坐到了另一侧石凳上。
秦俭只得跟过来,站在容宣面前又行一礼,容宣这才笑着问起他今日课业如何。
秦俭瞟着容宣偷偷摸摸去扯萧琅袖子的手撇了下嘴,感觉自己甚是多余,于是答了句“所获颇丰”便想要告退离开。
容宣唤住他,说昨夜发生了一件事,希望他在此听一听,这种事日后也许还会有很多,他从现在开始便应当学着提防。
秦俭称是,便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宫人端上热汤与茶叶,萧琅斟了几碗茶汤分给二人。
容宣饮了口茶汤,松快又惬意地舒了口气,开始说起周膑一案。
然而尚未说上两句明白话他先叹了口气,感慨自己也竟会有识人不清的时候,想他从前还觉得周膑是个老实人,虽时常夸夸其谈,沾点信口开河的毛病,但办事能力尚算出众,他便也没有深究这些细节。如今才发现其人竟满口谎言,昨夜左平审了整整一宿,发现周膑除了对周延杀人一案确实不知情外,其他几乎没有一句实话。
“句句是谎言,句句能圆上也算是一般人学不来的本事。”这一点萧琅自叹不如。
容宣无奈地摇着头,说周膑是聪明不假,可惜只是小聪明,又未能用在正道上,平白显得其人蝇营狗苟、心术不正。他想让长子周延选作郎中以入仕途,但周延的本事他这个做父亲的最是清楚不过,名义上外出游学三五年,实则是与狐朋狗友东游西荡,与些三姑六婆搅和在一处不务正业,若是走正规选拔途径,周延在一众公卿子弟中只有垫底落选的份儿,容宣绝不可能允其入朝为官。周膑自身并无军功,劳绩亦不足以荫庇周延,周延只能自行入仕,但依此人这身本事,这辈子是别想了。
周膑不能任由周延荒废下去,便想为之走动一二,寻个信得过的人保举周延为郎。任举某人为郎本是常事,但任举者与被任举者之间的责任连带关系使得周膑同僚纷纷对其避而远之,生怕被他选中为周延的保举人,若是周延惹出什么乱子,他们可担不起那个责任。如此,周膑不得不另寻出路,想些旁门左道的法子打通关系,强送周延出仕。
可说巧不巧,周膑是御史丞,属御史大夫府,干的都是纠察百官的活计,尤其是官僚之间拉帮结派私通买卖的行为,一直是御史大夫荀冰死盯的重点。东原还在时,荀冰和御史中丞秦清弹劾文陵君容宣勾结官僚的文书没有百篇也得有八十,何况区区一个周膑。况且做御史哪有不得罪人的,周膑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在暗地里盯着,只等着拿他错处,故周膑始终不敢向同僚行使贿赂,担心会有人发现并举报他,至时行贿、渎职、徇私三罪并罚,莫说周延入仕,只怕他性命都难保。
于是,周膑在万般焦虑之下,竟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收买宫人眼线,只为获取容宣行踪与喜好,直接向容宣行贿。
萧琅闻及此处感觉有些窒息,实不知周膑是受过什么刺激,三罪并罚还有可能判个流刑,窥听宫闱一旦暴露便是死路一条,那周膑是为周延急上了头还是脑子被蚌壳夹了,傻得好可怕!
“被收买的宫人是谁?”她问道。
容宣失笑,“你竟不怀疑是阿恒?”
“你怎地不说是沉皎?”
萧琅白他一眼,容恒的人品她还是相信的,那人是非轻重拎得门儿清,憨厚又忠诚,若非如此,当初容宣也不会放着相舍那么多伶俐之人不找,偏偏找一个最为低贱的小马夫跑腿报信,而萧琅更不会给他一步登天的机会。
况且容恒跟紧容宣与萧琅难道不比勾结朝官获得的好处多?如今他身为良民,家宅户籍俱全,北市酒肆也已划入其名下,所有收益俱归容恒一人所有,那周膑不过御史丞而已,出手再大方又能给他些什么?容恒又不是傻子!
萧琅伸手摸了下容宣的额头,担心他是被周膑的头脑发热给传染了。
“果然小别胜新婚,一夜未见你竟学会关心我了。”容宣捉住萧琅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一下,抬眼瞄着她笑得一脸意味深长。
萧琅嫌弃地用力收回手,“做个人,求你。”
一旁的秦俭被容宣秀得头皮发麻,他红着脸低头掩口轻咳了一声,希望容宣多注意一下,眼前还有他这个晚辈在场,想做些什么别忘收敛一些。
容宣却是得意地瞟了秦俭一眼,丝毫不感到羞耻,反而愈加胆大地侧过身,越过小石案在萧琅脸颊上亲了一下,像是在显摆他有而秦俭没有一般。
秦俭见状不由得一愣,想不通他家叔父这般莫名其妙的挑衅之意是从何而来,但他也不甘示弱地举起了六根手指,险胜在数量。
萧琅有些疑惑地看着这对叔侄之间的眼神交锋,她来回打量了两人几眼,全然不知面前这两个二十多岁的“孩子”在攀比什么。
气氛正尴尬着,容恒捧着一个漆盒穿花拂柳而来,打破了这场诡异的沉默与挑衅。
只见容恒将漆盒放在石案上打开盖子,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三只手心大小的青色小玉碗,分别递给了容萧二人与秦俭,“君上、君后与公子仔细瞧瞧,是青玉的。”
萧琅手里那两只小碗甚至没有她的手心大,大拇指与食指可堪围住大半圈,端得是小巧又精致。小碗色调清雅,触感柔和,入手温凉,外壁细腻滑润,内壁雕着一圈水纹,碗底浮雕一只游鱼,鳞片线条极其分明,真真巧夺天工。她摩挲了一会儿甚为喜爱,小心地将小碗放回漆盒中,问容恒这是打哪里发掘来的好玩意儿。
“君后喜欢便好!”容恒高兴地不得了,却是不肯告诉萧琅此物出处。
容宣让萧琅猜一猜是打哪儿来的,然不等对方说话他先忍不住炫耀了起来,“这可是阿恒寻人做的!”
容恒挠了下头,“其实是用君上所赠酒肆赚取的银钱买的!”
容宣先前说他缺一个专门用来饮茶的小碗,常用的器具太大了些,饮茶如牛饮水,着实不够风雅。容恒暗暗将此话记在了心里,攒了一年多的钱去买了一块上好的青玉,本想做八只小碗,最后却只做出了六只成品。
“看看,阿恒对你多好,你还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萧琅夺过容宣手里的小碗放回漆盒中盖上了盖子。“你心里愧疚否?你反思反思,如此奇珍你配拥有吗?你对得起阿恒吗?”
“我不配!我对不起他!”容宣失笑,识相地将盒子推到萧琅手边。
容恒这份知恩图报的赤诚之心着实令容宣感动不已,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普通主仆,自始至终都更像是师生,他实不知还能再给容恒些什么,容恒不恋权势不爱钱财,如此无欲无求才更令人为难。
然而容恒想的同容宣如出一辙,但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容宣和萧琅给的,回报再多亦不过是借花献佛,他能用的只有一条命,自当毕生竭力以报。
秦俭甚是羡慕容宣与容恒主仆之间的情谊,不只有容恒,还有钟离邯、龙行父子和明义、左平等许多人,尽管叔父与叔母说这些支持他的人都会是他在朝堂中的左膀右臂和立足之根基,是会领着他一直往前走的夫子,亦是他身边最为亲近的挚友,但秦俭始终没有信心能够像容宣一般处理好君臣与朋友的界限。萧琅说的没有错,他确实很容易为外力所动摇,优柔寡断,多愁善感,所以他一直不敢与这些人靠得太近,生怕因为一念之差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于他而言,只远远看着便足矣。
见秦俭一直低头转着手里的小碗,容恒便以为他也看上了这碗,正准备继续攒些钱再买块玉时,容宣却甚是大方地分了秦俭一对,又归还容恒一只,赠予沉皎一只,自己留了一对藏于贤德殿与萧琅私用。
秦俭与容恒本不想要,但主君赐不敢辞,便也只好收下。
容恒在漆盒上按了几下,盒身立刻分解成三对小匣,刚好装下玉碗,各人拿走各人所有,一时案上便只剩一个雕花的骨架。
容宣想了想,将那骨架也拿走了,不知又有了什么新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