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玉碗的当天,容宣便拿出他珍藏已久的好茶,烹了一壶微沸的热汤,用玉碗斟了请诸位尝鲜。
玉碗盛来的茶汤香气与色泽果然更单纯清冽一些,众人皆为之赞不绝口。
见小玉碗获得颇多赞誉,容宣与容恒都甚为高兴。容恒趁机提起太子伴读一事,希望容宣能够看在他如此体贴的份上反过来对他也体贴些。但容宣貌似会错了意,亦或许是故意的,不但没有取消伴读的意思,反而令秦俭好生监督容恒,等过两年便送容恒出仕,入太子宫做詹事。
容恒一脸疑惑的表情,感觉自己把自己给坑了。
至夜,许是因为茶汤饮用过多的缘故,萧琅有些睡不着,同容宣一人占着书案一端批着公务文书。
容宣无聊,便同萧琅说起了她不在的那几年里发生的一些事,三言两语间不知怎地扯到了阴阳巫的身上。
萧琅不屑地撇了下嘴,安慰容宣说不必搭理他们,“鄢君这些年自己藏头露尾不出面,编了些甚长生密卷骗人去送死,那些不过是假的,尽是勾引挑唆之言,欺妄利欲熏心之人为其马前卒垫脚石。想那鬼谷禁地是谁人都能进去的地方不成,当年他去时有师祖带着还险些断了一条腿,普通人随意闯入岂能活?但愿师兄师姊能够保下诸人性命,施以教化,安然劝返。”
“欲壑难填,无畏死生。”容宣叹了口气,多么美好而又值得敬佩的品性,却是被人拿来谋取不属于自己的利益。“依我看,此般入侵者皆当杀之,即便放归也未必是好人,日后难保他们不会因为贪图其他利益做出甚匪夷所思之事,危害旁人。”
“那可不行,芸芸众生百态,总得学着去包容,若能劝其向善又何必打杀。他们做且做罢,我们只关注阴阳巫,至于对你我二人的污名化之举你也不必在意,阴阳家弟子众多,必不可能任由他们胡来。”
“只是伍瑾……”容宣是有些愧疚的,这乱子说到底是他惹出来的,伍瑾不过是醉后失言而罢了。
“定是有人以言语诱导他才会失言,怨不得伍瑾,也怨不得你。那些人不过是想营造阴阳家站队文陵君的假象,若是效果好,说不定还能在你头上扣个紫微宫的帽子,至时姜妲与你君臣离心离德不说,汤邑也不会放过你,除掉你之后再图谋东原自会容易许多。”
可惜那些人未能想到容宣当真是紫微宫,倘若再胆大些,说不定真能成事,结果他们做得畏手畏脚,平白丧失了一个好机会。
“如此阴损的招数,我看八成就是赵韦寻思出来的,他这人太损了!”萧琅十分嫌弃他,也十分嫌弃容宣,“跟你一样,损人利己。”
容宣狡辩了一句“我哪有”,也跟着嫌弃了一番赵韦,那人损是真的损,但也当真是能耐,只是可怜那个无辜的琴师。“阴阳巫草菅人命,死有余辜!”
萧琅收起一摞竹简放到地上,盯着眼前尤剩的十数卷简烦躁地叹了口气,“敌人不动你我不动,等他动了再说罢,眼下事务如此庞杂,谁还顾得上这些。”
她转着手里墨迹干涸的笔,随口又问起了周膑,问左平准备如何处置他。
“还能如何,死路一条,举族流放,财产入库充军饷。”
容宣理解周膑那一片爱子之心,但即便他不计较其窥视王宫的罪过,行贿、渎职和徇私三罪并罚之下,周膑合族至少也要流千五百里。不过周膑已然入狱等待行刑,眼下最要紧的当属抓到周延,解决周延杀人和小溪刺杀一案。
“充军饷好呀,兄长压力小些,我也能少挨两句骂。”容宣满意地喟叹一声,又有些委委屈屈,“兄长每次骂我都好凶,我好生柔弱可怜无助……”
“你好像有病!你怎知周膑所言是真是假,周延保不齐是被他藏起来了。”萧琅可不信周膑的说辞,有他这般纵容溺爱的父亲,周延犯下人命大案还能瞒着他自己扛下来不成,端看周延也不像是什么孝顺的孩子,否则行止断不会如此放荡无羁。“可不像我们阿俭,乖巧又上进,性情坚韧端正,这才是良家子弟、大国公子应有的品质性情。你再瞧瞧那魏国长公子师擘,啧……我都不想说!”
容宣抬头看了她一眼,哑然失笑,“你倒是当真像个长辈,急着同旁人攀比自家孩子有多优秀,下午你带着阿俭蹲在明月池边划拉水摸鱼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般模样。”
这人怎么什么都知道?萧琅一下尬住,不知该如何把话接下去。
容宣看着萧琅这副做坏事被当场抓获的尴尬表情低声笑了笑,赶紧帮她岔开话题,转而说起了秦俭。“我有些担心阿俭,明义和龙非都跟我说过很多次,说阿俭过于疏离,不肯与人亲近,与阿邯尚可,只同阿恒亲密。”
“阿恒是他的伴读,亲密亦是正常。”萧琅笔下一顿,同他提及上次秦俭写的那篇国尉军分化的策论,秦俭的观点过于仁慈,甚至有些优柔寡断,这绝非甚好现象,再看秦俭的性格,其实完全可以猜到他不愿亲近明义等人的顾虑,只是做得过分保守。
“胆怯、心软、保守,守成有余而拓业不足,不适合秦国,于秦朝而言也未必上善。”容宣给秦俭下了最后的定义,日后专门磨他这般性情。“我想送他去长熙军锻炼两年,跟着几位叔叔好生看一看、学一学,说不定回来之后能变得好些。”
萧琅白了他一眼,嘲笑他说大话,“你根本不舍得,也不敢,他若是有所闪失,你后半辈子怕是一天也睡不着。”
“知宣者莫过琅琅也。”容宣一噎,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确实不敢,但也不能任由秦俭如此发展下去,他对秦俭之心便如同周膑对周延之心一般无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帝国不需要一个老好人,更不需要一个无法当家的孩子。”
萧琅没有接他这句话,就在容宣以为她不会为此发表意见时,却又听她说道,“若是做不了赵国,倒不如模仿燕国,防患于未然。”
“模仿燕国?”容宣一下没有反应过来,自文书中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她。须臾,他恍然大悟,恼怒地将笔拍在案上,质问萧琅,“萧琅你这是何意,可是存心找茬来了不是?”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少跟我嚷嚷。”萧琅头也不抬地随口回他,“秦国始终要找一个继承人来传承,若是阿俭朽木不可雕,难不成你要四处去借储君吗?还是想看着秦二世而亡,死不瞑目?你哪怕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九州黎庶想一想,朝代更迭本就战乱绵延数十乃至上百年,你问问他们还能不能经得起颠沛流离。”
“我相信阿俭,我心里有数,你不必为此事担忧,我不爱听你说这些。”容宣满腹怨气,文书都看不下去了,他将笔一扔,屈膝抱成一团只等人来哄。
容宣裹着墨色的衣裳缩在昏暗的灯光下,更像是怨气冲天的一团幽魂,萧琅抬眼一瞬间吓了一跳,险些以为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这是作甚?吓我一跳……”
容宣剜她一眼,委委屈屈地抱住膝盖,“哄我!”
萧琅险些脱口而出一句“你是不是有病”,转念一想方才说得话确实有些思虑不周,这人生气也是正常的,于是道了句“好嘛”,便挨挨挤挤地蹭过去钻进了容宣的怀里,倚在他身上抱住了腰。
容宣很容易被哄好,萧琅靠过来的那一瞬间他便已经好了,但有便宜不赚是傻子。
案上竹简扫落一地,灯火别在案角摇摇欲坠,欲倾斜掉落时却被一只玉白的手接住远远地放开了,那只手很快便被另一只手捉住放到了它该放的地方。
容宣正准备低下头去,突然感觉有个重物从他头上猛地一下踩了过去,踩得他头一沉,恰好顺水推舟。
久别乍归的观星在殿内走来走去,爪下发出轻俏零碎的声响。它饿得几乎能看清胸腹间的肋骨,喵喵叫了许久都无人理睬,只好趴在书案一旁仰头看着等待投喂。它等了许久,又悄没声儿地跟去了殿东的沐浴汤池,蹲在池边上委屈地喵个不停。
容宣这才发现那个助他一臂之力的“幕后黑手”回来了,他高兴地抱过观星,去漆柜里摸出鱼干和肉脯来喂它,又将它抱到萧琅面前让她仔细瞧瞧观星毛茸茸又圆滚滚还有些邋遢的小脸,到底长得和她像不像。
“你长得才像猫呢!”萧琅接过观星白他一眼,观星的小爪子踩在她的肩膀上又凉又软,只是不知去哪里踩过,沾了好些泥水,在萧琅肩上印下一个灰扑扑的小梅花印。“这应是山中狸狌罢,你养的?”能养熟狸狌可是不得了。
“阿恒捡的。”容宣赶紧摸了摸被踩过的后脑勺,果然摸了一手土,只好解了头发洗一洗。萧琅主动撩起他的头发,他却不要脸地蹭过去,对方举手威胁要杀了他,容宣不甚在意地笑着,不安其分,“欲壑难填,无畏死生嘛!”
“你能不能做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