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吴一波未平,燕赵一波又起。
初秋的一天夜里,久病卧榻的赵王赵炆为刺客袭击,血溅当场,命丧小寝。
此讯一经传出,九州之地顿时哗然,诸侯书信不绝,尽知又将变天。
但朝野市井之间谈论更多的还是对赵炆真实死因的猜测,对刺客胆量与行刺技巧的佩服,以及对赵国无情的嘲弄与取笑。
堂堂一国之君被人暗杀于小寝之内,而守夜的宫人竟直至次日清晨才发觉,且不说那刺客究竟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刺杀赵王于床榻,单说森严王宫内无有一人察觉有异、守卫如斯松懈便足以令赵国的颜面荡然无存,成为天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为世人嗤笑不休。毕竟纵览九州之地,即便是魏吴两个寡民小国也从未发生过如此离奇之事!
而众人嗤笑之余又不禁猜测此事到底是燕国所为还是赵太子韦所为。燕国不堪其扰,对赵国痛下杀手亦不无可能,而东宫赵韦已经做了三十余年的太子,一直未有全权,再忍不得有人压在自己头上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算计来去,还是赵韦所为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赵王猝然薨逝,质于燕国的赵太孙必得回国奔丧,除非燕国冒天下之大不韪强扣质子不放,否则太孙玢一旦放归赵国,恐怕不会再如约回到燕国,燕国就此丢失一个把柄不说,还有太孙甲质于赵,如此一来,甘泉关能否保住都是问题,遑论日后对付赵国,难道燕国也要像吴国一般依靠秦国过活不成?
可燕赵一般出身,是为商天子的同姓封国,乃是拥有六百余载历史的深蕴大国,自有老贵族的风骨和气节,怎会去依附一个外姓新贵,于情于理燕国都不可能做出刺杀赵王、便宜秦赵两国的举动,除非燕王和太子如的脑子被门夹过。
至于南边的秦国则更不可能,赵国只有赵韦登基为王独揽大权才有可能与容宣治下的秦国对峙一战,秦王宣与赵太子韦一直互相看不顺眼,秦王恨不得整死赵太子,他宁可扶持燕国也不会留着赵国碍眼,又怎会白送赵韦揽权的机会,让赵国全然握于赵韦掌中好继续与秦国不对付。
如此看来,最大的受益者好像确实只有新王赵韦一人,由是“赵王韦弑父”的流言逐渐甚嚣尘上。
赵韦是否无辜未为可知,却也的确被这些似是而非真假难辨的流言气得暴跳如雷,但他从未怀疑过燕国,一心认定就是秦国干的——除了秦王容宣那个手段阴损又心思歹毒之辈,还有谁会就此见缝插针的借题发挥!
然而容宣甚是无辜,全然不知这盆脏水怎么泼到他身上来了。萧琅自夏末便病得起不来身,他半边心思在国务上,半边心思在萧琅身上,哪有时间去散播赵国的流言,谁人弑父夺权关他秦国何事?他不关心赵国,也希望赵韦别过分关心他们秦国,莫如疯狗一般咬人。
“其实话也不能这么说,”萧琅搅和着碗里的药汤,听来听去觉得容宣没有什么好委屈的,虽然赵韦谴责秦国和容宣的话稍有偏颇,但真相大差不差,“流言的内容并非是我散播的,不过我也稍微暗示了一下,说到底不还是我干的么,那我干的不就是你干的吗?”
容宣一噎,忽然又问她,“那赵王也是咱们杀的?”
“咳咳!”萧琅冷不丁吓了一跳,被药汤狠狠呛了一口,“你莫要胡说,此事我绝不知情,你这话若是传出去可了不得,赵韦怕不是要提刀来砍我!”
容宣登时陷入沉思,除了想搞事的秦国和按捺不住的赵韦,还有谁会雇佣刺客去刺杀一个放权多年卧病在床的老者,若是怕赵国起战,何不刺杀真正掌权的赵韦?“难不成是赵景王的仇人所为?”
“不无可能,趁他病要他命。”萧琅敷衍地回了一句,她还在搅和那碗药汤,心里嘀咕着容宣怎么还不走。
“你莫在这儿敷衍我,只要还有一滴我便不走!”容宣已将文书搬到观星殿,他有大把时间可以盯着萧琅。
“那你今天坐这儿不要走,看谁今日文书看不完明天早上起不来。”萧琅又不着急,反正她是病人,想吃吃想睡睡,不需要出工出力。
“可以,若是荀冰和秦清责备我为何如此懈怠,我便说是因为在观星宫昼夜操劳忙碌,全然为了秦国子嗣与未来着想,故精疲力尽,荒废国政。”容宣弃履上床,坐在床脚处托着腮看着萧琅,“至时,御史府一定会联名上书骂我荒淫无道,还会骂你祸国殃民……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我不要脸!”
“容宣你当真是损人不利己!”萧琅愤慨不已,怪都怪她脸皮太薄,尚且顾及体面。
她仰头饮尽那碗说不清是什么气味的药汤,苦涩上头的余味令她恨不得挠花对面那人城墙厚的脸皮。
容宣接住险些砸到他脸上的药碗,满意地拍了拍萧琅的脑袋,“乖乖听话,等我看完文书再陪你玩。”
“赶紧离开我的视线!”萧琅烦躁地趴在枕上挠着床。
也许是秋季的余热令她感到心烦意乱,她想出门转转,去宫苑也好,去宫外也罢,去哪里都行,就是不想待在屋里。她现在看着容宣就烦,之前怎地从来没有发现这人这么烦,她好生想念从前在相舍时,二人心思亲密而又行止疏离的日子。
她正烦着,忽闻殿外宫人禀报说龙非求见。她一下来了精神,坐起来看向殿门,想着借口出门。
容宣见状连忙走过来,不等萧琅心中一喜,那人便伸手将重重帐幔放了下来,细细叮嘱她当心着凉,今日风大不宜出门。
若萧琅还能动手,早就扑过去掐死容宣了,可惜如今的她毫无战力,只能用被子蒙住头表示抗议。
容宣无奈地摇了摇头,着令传龙非。
龙非一进殿便呼冤枉,说有人在背后黑他,编排他的坏话,还告到了御史府,告他行止放浪形骸,怂恿君上、君后以及同僚嬉戏于酒肆市井之所,未尽臣子规劝之责,不贤不忠不齿!他干嚎了两声,看上去冤枉至极,“君上明鉴哪,臣下有没有干过您是最清楚的,您看武安侯给臣下打的……到底是谁这么缺德污蔑臣下,这还是人干的事儿?”
萧琅闻言心虚地抱成一团,揪着衾被一角在心里默念,“冤有头债有主,都是钟离邯干的,可不是我干的。”
“啊这……”容宣表情有些讪讪,谁能想到时隔数月,左平竟当真会去御史府告状。“此事一定查清,还你清白!”
“有君上这句话臣下就放心了!”龙非松了口气,转而愤愤不平地拍了下大腿,“要让我知道他是谁,我非得扒了他的皮蒙军鼓不可!”
萧琅顿觉脊背发凉,但她转念一想,明明是钟离邯头一个将锅甩给龙非的,她不过是附和两句而已,她有什么好心虚的!
可巧容宣也是这样想的,他一定得再叮嘱钟离邯几句,若是过两日龙非将此事忘了便正好忘了,若是忘不了,他也会尽力劝说龙非下手轻一些,不要打脸。
“离谱,最近没有一件事不离谱,真是活见鬼了!”
见龙非嘀嘀咕咕的,容宣赶紧顺着话茬岔开话题,问他遇到了何事竟这么大气性。龙非没好气地朝北努了下嘴,说“还不是燕国,数他最离谱”。
此人不说容宣险些忘了,他前些日子指派龙非去燕国护送太子玢回国来着,这人怎地刚去不过七八日便回了,这点时间都不够去趟赵国的,莫说再将赵玢送回燕国。
龙非嘁一声,“被撵回来了呗,人家根本不需要咱们掺和他们两家的事!”
赵景王被害之后,新王赵韦要求燕国归还赵国太子、即太孙玢回国奔丧,燕王虽同意还人,但同时也要求赵国归还燕太孙甲。然赵韦以为双方交换质子缘由甘泉关一战,如今赵国新丧,索求太子回国乃是人之常情,燕国索回太孙实乃要挟之辞,故不同意放归燕甲。
燕王认为赵韦所言在理,但再有理燕国也不会白白放走赵质子,除非赵韦答应丧期结束后会送太子玢至燕都。尽管赵韦后来应下了此事,不过燕王根本不信他,写了一封借兵国书,请求秦国派遣一位将领“护送”太子玢往回,能不能安全抵达赵国不重要,重要的是丧礼后还能活着回燕国。
容宣见书自是无不应允,遂指派了赵韦最讨厌的“煞星”龙非去护送。谁曾想龙非连赵太子的面尚未见到便被燕如借故打发回来了,那人说甚“燕国感念盟友深恩,不敢再劳动秦国将军大驾,燕虽势单力薄,亦将全力以赴”云云。
龙非也记不清燕如到底说了些什么废话,只是对此感到无比羞辱,“君上,他们燕国肯定是在故意耍我们哪!燕王请求派兵,燕太子又拒绝派兵,感情父子二人政见不合拿我们秦国来开涮了是不是!”
“燕太子为何不愿让你护送赵太子,他就不怕赵国扣人不还?”容宣不免疑惑,燕如是相信赵韦还是相信新太子的人品,亦或只是单单不愿秦国插手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