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燕王

容宣将一碗浓稠的苦菜羊羹递给萧琅请她品尝,若是喜欢不妨夸得真心实意些。

“但观其色便知五味得当,甚是宜口。”萧琅说着豪饮一口,结果当下便噎住了。

“如何?”容宣无比期待地问道,他手烹之羊羹虽算不上珍馐美味,但对于口感他还是颇有几分自信的。

萧琅艰难地咽下羊羹,不甚真诚地赞曰“甚好,善也”。

“你若喜欢我便经常做给你!”容宣高兴地在食案另一侧坐下,让容恒也给他盛一碗来。

“别!”萧琅赶紧谢绝,“你身为秦王,哪能天天待在庖厨之中,万一被外人知道了,且不说秦清会不会又组织一批御史上书骂我,单是少府那边,还有庖芈等人定会因此惶恐不安。她们既未做甚错事,你又何必去抢她们的活计,平白惹得两厢猜忌便不好了,阿恒你说是不是?”

“君后所言甚是!”容恒连忙附和。他之前也劝过容宣,但那人执意要学,他实在是劝不说住,幸亏还有明事理知轻重的萧琅在侧。

容宣闻言只得打消念头,“虽说业无贵贱,到底是我考虑不周了。”

“看来你也自阿俭处学到了很多。”萧琅笑道,此般她乐见其成,但又不甚赞同。“是该互相影响,不过儒家的君臣父子与尊卑等级就眼下这个世道而言仍是最重要且有效的,墨家兼爱远不及矣,也许未来的某一天,阶级不再而墨学大行其道,但绝不可能是现在。”

秦若为凤身,则法兵为翼,儒礼为羽,羽丰双翼,凤终乘风挟云而起。

容宣自是明白其中的主宾关系,然萧琅有句话是错的,他从未质疑过儒家礼制的必要性,他也认同墨家的非攻尚俭,但从未认同过众生无差的“兼爱”。乱世永远是王者当道,墨家治得盛世却治不得乱世,为民立君便是这个道理。

“我早已颁布招贤面谏令,博采众长,广纳良策。”容宣握住萧琅的手,“至时将会有很多德才兼备的仁人志士协助治理秦国,你只管过好我们的日子。”

“噢!”萧琅撇了下嘴,她爱说教,但不爱听别人说教。

“那羹?”趁着话头间断的空隙容恒插了句嘴,羊羹一凉便会风味大跌,再等下去可要凉透了。

“这羊羹要不再过一遍水?”萧琅提了个不成熟的建议,“说实话,稍微有点重口……”

“我尝尝?”容宣端过来啜了小小一口,险些原路吐回去,一脸身中奇毒的表情,“这不可能!容恒你……”

容恒立刻撇清自己,“臣下是无辜的。”

“到底是不是你,我手拿把掐调好的!”容宣想不通这中间有出过什么岔子。

“真不是!”容恒揣着手手,手里好像捏着什么东西。

“肯定是!”容宣委屈得要命,他头一回在萧琅面前显摆,谁曾想会是这样的结果,好生丢人!

“当真不是。”容恒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向容宣的眼神恍如慈爱的老父亲看着蛮不讲理的孩子。他稍微暗示了容宣一下,“君上离开那会儿似是无意间扫落一枚纸包,臣下看见时只剩这点儿了……”

他将手里一直捏着的暗黄色碎纸片呈上,看上去像是庖芈送来的那枚盐包的一角。

盐包乃是吴国上供的精盐,容宣取了巴掌大一包,这下全搭进去了。

“如果君上需要也可以是臣下干的,臣下可以不要脸。”容恒为了维护容宣在萧琅面前的光彩与体面可谓绞尽脑汁。

“容恒!我打死你!”

容宣朝他飞起一脚,主仆二人吵嚷追赶着跑出了殿门。

萧琅端过碗来又啜了一小口,摇了摇头,而后点了点头,“除了齁,味道好像还可以。”

沉皎好奇这羹到底有多离谱,也跟着不怕死地尝了一口,羹汤将将入口他便不客气地吐了,秦国一个月的用盐量怕是都用在了这里。

尽管羹汤做得不太对劲,好在容宣烹茶的手艺尚且健在,一干人等食罢正经宵夜便聚在观星宫内饮茶。

容恒趴在书案上准备课业,容宣翻着白涧呈上来的一沓密报,不时踢容恒一下叮嘱其直起腰来,眼睛离书案再远些,若是实在看不清楚便不必写了,明日口述便是,免得累坏了眼睛,身体最要紧。

这番纵容的话惹得萧琅一连剜了他好几眼,她还从未见过如此慈爱的夫子,越发显得她与明义凶神恶煞,简直可恶!

沉皎有些心疼容恒,不过他和师兄弟们读书时也是这样过来的,学习虽辛苦但有大用,所以并不予以同情,只给容恒斟了碗茶,便又回来继续念着另一沓密报。

他正念着,萧琅忽然出声打断,“你刚刚说燕王病了?”

“是,”沉皎点了点头,“准确来说应当是伤到了。”

近日燕国阴雨不断,道路难免湿滑,燕王夜回小寝时许是因为宫灯的光线过于幽暗,亦或是脚下不稳,总之不小心摔倒在了小寝门口,磕在台阶上伤到了腰和腿。虽然燕王当场是站不起身来了,不过意识仍是十分清醒,医士看过之后亦说仅仅是皮外伤而已,并未骨折,但谁知他今日竟疼得起不了床了,甚至意识都开始昏沉。

“却是为何?先前医士诊断有误还是伤势恶化了?”

“暂且不知,”沉皎摇了摇头,“太子如与众公子侍疾十分尽心,又有数位医士昼夜轮班守着,燕王躺在床上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恶化……难道当真是一开始就诊错了?”

“燕赵两王年纪相仿,赵景王都病了那么多年了,燕王今亦年迈,有些病痛岂不正常?”容恒言及此处突然想起了景王那极不寻常的死因,他不禁扭头看向了容宣,却见对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竹简,遂未敢多言。他相信自己能想到的容宣肯定也能想到,不必他多言。

“燕都不过区区微濛小雨罢了,且下且不下的,恐怕连地面都无法湿透,雨天的路能有多湿滑,那还能将燕王摔着?”萧琅心里直犯嘀咕,这又不是下雪天结了冰,燕王腿脚硬朗得很,出门有八人抬辇,比之商帝都尊贵,这也能给他摔着腿?

“非也,那夜燕王并未乘车或辇,是因他召幸了新入宫的明珠夫人,明珠夫人说雨夜别致,愿陪燕王出去走走,燕王对其宠爱有加,便随她去了,摔跤一事着实意想不到。”

沉皎的话令萧琅不禁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明珠夫人今岁六月将将及笄,而燕王都七老八十了,做她大父亦足矣。

“梨花海棠,老当益壮啊!”容宣有些不甚正经的称赞了一句。

萧琅白他一眼,“你很羡慕?”

“这谁能不羡慕,商帝怕是羡慕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容宣自然羡慕得很,他也想永远年轻气盛,无论再过多少年,无论长到多少岁,都能与萧琅耳鬓厮磨,长相厮守。

“你嫌我老了是罢?”萧琅一脚将容宣踹下台阶,“我看你是羡慕他腿断了!”

“我没有!”容宣很委屈,他是羡慕燕王身心状态好,哪是羡慕那刚及笄的明珠夫人,他年纪大了,可是消受不起。

“没有便没有,你喊这么大声作甚?又想恐吓我?”

“我没有~”容宣真真委屈死了,“我何曾恐吓于你,恐吓阿恒还差不多……”

“啊这……又关臣下事了?”容恒无辜地挠了挠后脑勺。容宣恐吓他的确有一套,但那人更擅长当场制裁他。

“不理你们,沉皎继续。”萧琅托腮看着沉皎,然对方扫了两眼竹简之后却说“无”,由是有些疑惑,“未写明燕王跌倒病重之因由?”

沉皎又仔细看了一遍,“跌倒便是雨夜路滑不慎摔跤,病重未知,长平侯仍在查,但他感觉好像有人在阻止他继续深究此事。”

“谁人?”

沉皎摇头,“不知,也许是赵人,不过他觉得是燕国朝堂上的某人。”

“赵王将薨,燕王病重,魏吴反目……我秦国置身事外实难矣!”容宣琢磨来去,总感觉颇多奇怪之处。

四国又现纷乱之象,秦国看似作壁上观,实则翻云覆雨,世外蓬莱亦俗事缭缭……九州之地的诸侯更少了,世道却是更乱了,汤邑怎会如此风平浪静,商天子果真一心沉浸在修行享乐、等候臣民供奉的美梦当中不成?

“说不定是上天合计燕王命该如此,商朝诸侯是该换一批新鲜血液了,老叶归根,总得轮到年轻一代登台表演。”沉皎说着看向萧琅,不知自己说的对不对,便想征询问对方的意思。

“懒得给他算。”萧琅转着手里的玉碗,碗中淡黄澄澈的茶汤透过碗壁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灰色,却显得玉碗的质地越发莹润温和,“我只是觉得,怕是有人想让燕王死!”

沉皎忽然想到一人,“燕如?”

“应该不至于,”萧琅蹙了下眉,“燕王与太子如看上去挺父慈子孝的啊……”

容宣冷笑,“也不过是看上去而已,私下里的暗流涌动谁又看得到呢!”

“哼,”萧琅将茶碗倒扣在玉盘上,响起叮地一声脆响,犹如第一滴春雨滴落在草叶上的声响,“有人想让他死,我偏要让他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