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是谁

前些日子萧琅夜里睡得不太好,许是到了新环境一时难以适应,要么躺下睡不着,要么整宿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早上都没什么精神。看她这恹恹的样子萧姜夫人很是担心,找医师看了一回却什么问题都没有,便怀疑是季阗巫在背后使坏,于是找齐王说了一回。齐王田柴很喜欢萧琅这个乖巧可爱的孩子,答应好好与国巫说道说道,又让国后挑了好些精巧好玩的物件儿拿回去给萧琅做玩具,务必要让她在家住得开心,早些适应新环境。

那天齐子客愤愤不平的与萧姜夫人告状,言之市井闲人多背后耳语,诋毁萧琅名声,萧姜夫人自是气极,恨不得找上门去给那长舌妇几耳光,香萱提议是否可以大肆宣扬一番以为萧琅正名,但萧姜夫人与齐王思来想去认为此议甚是不妥——

萧琅因无名先生的关系地位超然,前途无量,正是各国眼红的目标,齐国已有儒家坐镇,再多一个阴阳家术主弟子反倒不利。萧琅年幼,毫无对敌之力,亦非识得人情世故可拉拢的年纪,若是大肆宣扬身份恐招来杀身之祸,必将有人欲除之而后快,以免其长成后壮大齐国。

为今之计,不可宣扬亦不宜遮掩,越掩盖越令人起疑,派人悄悄于各茶肆酒肆散播言论,只说“萧姜夫人流落乡野的小女儿终被寻回”即可,只不过萧琅要委屈些。

萧姜夫人将这主意与萧琅这般说了,怕她误会便解释了一番,萧琅极其懂事的向母亲行一大礼,说了好些“多谢母亲和舅父为儿着想”之类的话,把萧姜夫人感动得直落泪,逢人便夸萧琅懂事不下十数遍,人尽皆知萧琅是个多伶俐活泼的小淑女。

这日,频繁外出的齐子客回来了,怀里抱了两个木盒,封口严严实实的,像是书信一样的东西。他看到正在和香萱玩乐的萧琅立刻喊住她,“琅琅,你的信,快拿去看看写了什么。”

“都是我的吗?”萧琅惊喜的接过来,盒上封泥上印了不同的章,她认得其中一个,是师兄疆德子的私印,想必是夫子和师兄师姐们写给她的。另一枚印章她看了好久也不认得,估摸着不是写给自己的,便还给了齐子客,“长兄这个我不认得,应该是给你的。”

“不是你的吗,也不会有人给我写信的呀,难不成是母亲的?邮驿的人只说是给咱家的,却没说具体交给谁。”齐子客将封泥上的章转着圈辨认,怎么也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符号,“这个我也不认得,不像是齐国的文字,我拿去给母亲看看。”

萧琅将信拿回房喜滋滋的拆开,木盒里一大卷竹简,展开后简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并非是阴阳家特有的文字,只是普通的齐地文字,前后两种字迹,伏且和子冉不会齐文,许是无名子写了一部分,疆德子代写了一部分。

萧琅逐字看下去,内容果然不一样,前面很长一段是无名子的字迹,像老父一般嘱咐她注意身体、好好食饭,若是住得不开心了马上写信告诉他,他会让伏且子冉接她回去。接下来一段是疆德子师兄写的,叮嘱她在家不要忘记温习功课和剑法,要定期写占星心得,季末要汇总到一起寄给他检查……他的话萧琅直接略过,不爱看这些。

也是奇怪,在山上的时候每天严厉督促她学习练功的是夫子,疆德子只会带她找乐子,没想到回家之后夫子和师兄倒像是互换了灵魂似的,检查课业的让她好好玩,带她玩的却一本正经的让她学这学那,也不知谁才是夫子!

萧琅准确找到伏且和子冉的话,虽然依旧是疆德子的字迹但内容看上去舒服多了,伏且说他要与子冉下山做游侠,四处走走看看,或许会到临淄来看她云云……

萧琅顿时欢呼雀跃,急忙要将这个好消息说给香萱与萧姜夫人听。出门刚好撞上来给她送信的齐子客,对方将那个辨认不出的木盒抛给她,入手沉甸甸的,不比疆德子那个轻巧多少。

“喏,这个也是给你的,没想到秦国那个小兔崽子还活着,”齐子客没好气的道,“还知道给你写信,也不枉你惦记一回。这是秦地文字,我也不知是何意,你且拿去慢慢琢磨……”

“我们可是好友,你这种没有朋友的人是不会懂的!”又一喜事砸过来,萧琅高兴地头都晕了,抱着木盒进屋关上门,瞬间忘记要去和母亲说伏且要来看她的事。

“谁没朋友!小小年级就知道惹人生气……”齐子客怀疑萧琅到底是不是他亲妹,怎地张口便气得人倒仰。

且说第一次收到好友来信的萧琅心里的喜悦无法言表,容宣此人温文有礼又好看,她喜欢得不得了,正要给他写信呢信就来了,突然想起他仿佛是要去蓬莱的,难道是和夫子他们一起寄来的?为什么不和夫子他们的尺牍织在一起呢?萧琅麻利的拆开木盒展开竹简,倒要看看里面说了些什么非要另开一卷不可。

封口的章听齐子客说是用的是秦地文字,里面的内容用的却是齐文,笔锋拙劣,看得出刻字的人对齐文并不熟悉,只是对照着画了下来,有些字甚至是错误的。

书信一开始容宣便解释了封泥上的印章是他容氏特有的一种标志,接着说自己因为一些缘故蓬莱之旅未能成行,此时正在临县万儒总院学习,待学成之后立刻出门游学来临淄找她。第二件事则是向萧琅道歉,乍见之时心生警惕,因此多有谎言相欺,他的夫子是儒院孔芳先生,百里谌其实是钟离邯的御术老师。第三件事是告诉萧琅他还有一个巨大的秘密,希望以后能够有机会当面告诉萧琅。

萧琅逐字逐句的看完仍意犹未尽,她合上竹简,心里琢磨着究竟有何秘密不能书信传达,这种吊人胃口的话真是太讨厌了!愈猜测愈好奇,遂找出尺牍与刻刀给容宣回信,结果刻着刻着便有更多话想说与他听,这封信从早刻到晚都未收尾。

入夜,香萱监督萧琅熄了灯乖乖就寝才离开,她前脚刚走,萧琅后脚便爬了起来,悄悄地披上衣服又将灯点上,在豆大的烛光下刻着简。忽然瞧见远处隐约有光亮,她迅速吹熄烛火将衣服往架上一搭,小老鼠似的钻进衾褥中假装睡着了,等一会儿外面没了动静她再起来继续刻。

如此几次三番,回回吓得心脏要跳出来,萧琅终于熬不住了,看到灯光后她躺下不敢再起来刻简了。

许久,忽闻屋外萧姜夫人与香萱的说话声,萧姜夫人问“是睡下了罢”,香萱答曰“早就睡下了,奴亲眼看着的”,萧姜夫人又说“我们进去看看她,万一又梦魇了也没个人在”,末了再无言语,只闻房门“咿呀”一声屋里就进来了人。

萧琅立刻闭上眼睛装作熟睡的样子,眼前蓦然一暗又一亮。“应是母亲和萱姊过来坐下了罢,”她暗道,“且听她们说什么。”

萧姜夫人坐在床边,香萱坐在她侧下方的床脚上,两人压低声音说着夜话。

萧姜夫人伸手掖了下锦衾边角,双目温柔地望着萧琅的侧脸,悠悠太息,眼中竟悄悄泛起泪光,“琅琅这孩子也是可怜,尚在腹中时便随父母兄姊奔逃……”

萧琅听着亦是感慨,心中疑惑,“原来生活这般艰难吗?难道我还有个阿姊?为何从未见过呢?”

“小少主能平安降生着实不易,少君也曾感慨小少主真乃气运之子。”香萱接过话茬。

“气运之子?”萧姜夫人冷笑,说话的语气顿时变得幽凉凄远,“出生前国破家亡四处奔波,甫一诞生便遭遇父母饮鸩殉国、兄姊自缢而亡的惨事,不得不抛却先祖改名易姓,晓事之后又过上了山中方士的清苦生活……若这些皆为气运她不要也罢,宁愿她愚钝蠢笨些,我们护她一生、子客伴她终老都好过以后占星卜卦的日子……”

国破家亡?父母殉国?兄姊双亡?

萧琅已经不知萧姜夫人在说什么了,心里的疑惑重得像块石头压在她心口,“难道他们谈论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

“少君想岔了,若是小少主修成了闻达天下的阴阳术士,如无名先生般翻云覆雨受万人敬仰,岂非强过平凡一生?”香萱将萧姜夫人冰凉的双手握在手心里,强作欢喜地安慰道,“至时咱们还要仰仗小少主呢!”

“真像你说的那般容易就好了,可国恨易忘家仇难消,纵使琅琅不为百越亡国之恨所动,但亲生父母兄姊的仇不能不报,她一小小女子……真不知该如何……都是我的错……”萧琅夫人心中越发难过,不由得低头掩面而泣。

“少君何错之有呢,身为姨母已是做到了极致,更何况这与少君并无干系,只是小少主运气不佳罢了……”

担心萧姜夫人情绪失控会吵醒萧琅,香萱边安慰边搀扶着萧姜夫人回了寝室,萧琅窝在锦衾中却是怎样都难以入眠,她的心里遭受了极大的震撼——

我不是母亲的孩子?那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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