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宣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刚好在后院角门处遇到正在巡逻的钟离邯,钟离邯与他擦肩而过时悄悄将一个东西塞进了他手里,悄声说了一句“掉在你床上的,我偷藏起来了”,说完便目不斜视的走了。
容宣将将拿到手便摸出了是何物,他匆匆回房关上门,忐忑不安地打开藤鸟的机关,鸟肚中只掉出一片竹简,是萧琅的字迹无疑,但行文风格却不像她,上面只有一句话,“汝不从吾言,骄纵急躁,吾不欲辅之”。
疆景子……要离开我了?
竹简“啪”地一声掉到地上,容宣一颗心也跟着瞬间坠到谷底,他日思夜想了数月,等来的却是一句诀别之语!
疆景子对自己是有多失望,她才会愤而写下这段话要与自己一拍两散?
容宣跌坐床沿,眼神空洞地盯着手里的藤鸟,翘起的尾羽下还刻着他的名字,是萧琅亲手刻上去的,这只鸟千里迢递,装载着萧琅的期望和他的努力来去,如今却像是一个见证他为人所厌弃的笑话。
他怨不得萧琅,也怨不得任何人,是他从头错到尾。
他不该早早地在伊邑留下,他以为伊邑就是东原的缩影,实则坐井观天。
不该拒绝与子谦同行游历天下,他以为未来还有很远,时间还有很多,实则作茧自缚。
不该锋芒毕露,着急引起姜妲的注意,他以为早早地进入公主府就会成为姜妲的股肱之臣,实则不过是一个拿得上台面的玩具。
不该像惊弓之鸟一般惊慌失措,他以为掌握了所有的信息便会将危险拒之门外,实则危险正等着看他自露马脚。
不该一心依赖疆景子的帮助,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优异,她无论如何都会无条件的帮助自己,其实自己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不断令人失望、失去信心的蠢才,过度的依赖竟让自己失去了自食其力的动力。
不该……不该将疆景子当做寻常淑女痴心妄想,他有他的命运,她有她的地位,本当好友相待,又是何时心生欢喜呢?
不,我没有错,我只是崇敬而喜爱疆景子,我从未敢想过与她相濡以沫……容宣忽然笑出了声,从地上捡起那片竹简,暗自嘲道,“她是阴阳家方士,九天上的青鸟,我是尘世的凡人,怎么可能与她……疯了罢,朋友而已,都怪那些人调侃,竟连我自己都信以为真,其实只是朋友而已!嗯,写封回信道个歉,我们还是好朋友!”
他擦去竹简上的灰尘,准备要给萧琅写信,他想要告诉萧琅他一直在努力,从未敢松懈,希望她以后不必再帮自己,也希望她可以不计前嫌继续做朋友……
容宣盯着简上的字迹,心里想了很多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他摩挲着竹简竟心生畏惧,若是自己的回信换来的仍是拒绝该怎么办?他的努力疆景子不会看到,就连他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努力过,还是这只是他一场梦,待大梦醒来他还是那个落魄的亡国公子,没有能力也没有信心为家国复仇。
他从未被人如此否定过,他从万儒总院一路走来,收获了无数崇敬、羡慕、赞赏,甚至不乏倾慕的目光与辞藻,他以琴技供人取乐,他的谏言却还压在箱底,他以为自己已经走在了步步青云的路上,疆景子的斥责与失望却像一记重锤将他的美梦打碎,让他看看其实他还在原地踏步甚至已经走向深渊……
疆景子果真生我的气了,或许从上次她给我寄来无数东原州郡县志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对我倍感失望了罢?在她眼中我或许已经是一个难成大器之人,我该如何向她证明自己,我又该如何向自己证明自己?我以为自己很厉害,其实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会……
竹简上的字像是蒙了一层水雾,恍恍惚惚看不清晰,豆大的水珠“啪嗒”掉在简上,刻字的一面立刻四分五裂。
容宣赶紧抹了一把眼睛,手忙脚乱地将裂开的竹简拼起来,然而他拿起一块碎片却发现它竟意外地薄脆,简上的字只是在尺牍表面刻了浅浅的痕迹,随后又拿墨描了一遍才成了看上去的这般清晰,他抖掉破碎的表皮,简上露出了两行小字——
“饮泣否?勿否认,此简触水即碎,未垂泣如何得见此字句?师兄之言未敢不从,你我为友,怎会弃之不顾?爱哭鬼!”
容宣一下被气笑了,亏他方才还悲伤得难以自持,看这两行偷偷摸摸刻在里面的话他完全能想象得出萧琅写下的时候会是何种表情,恐怕又是一边扮着鬼脸“略略略”,一边想象着他嚎啕大哭的模样自己“哈哈哈”地笑个不停。
此信应是疆景子被迫写下教育警示他的,可疆景子又怕那两句话太过严苛伤了他的心才又悄悄在内页写下安慰的话。
容宣摩挲着竹简上的字迹,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疆德子的话犹如当头棒喝,将他一下从天堂敲入地狱,却又将他从地狱的边缘拉了回来。萧琅的手书就像一块饴糖,一口咬下去甜到了心底,让他不至于太过绝望,也给了他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毕竟他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还有儒家和阴阳家,还有夫子、挚友与疆景子,所有人都在为他努力的时候他凭什么自怨自艾,止步不前?
可说起来容宣又有些难以理解,若夫子们帮他是因为他们情同父子,是看在师生情意的份上,那无名先生与疆德先生不断警示提点他、疆景子不断鼓励帮助他,生怕他行差踏错一步却又是为何?
容宣自认还没有优秀到令万人侧目而为之让路的地步,难不成阴阳家是看在夫子的面子上才如此行事?但无名子师徒三人又不是那种会看人情、看关系行事之人,或许是想从自己身上或者从秦地得到什么……
容宣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自己和秦国究竟能带给阴阳家哪种好处,不拖后腿已是万幸。
正想着,忽闻房外有人敲门,听那人说话的声音应当是大侍女殷碧,她道,“太女邀您前去叙话。”
“请碧阿姊稍候。”容宣来不及将藤鸟和竹简藏好,于是换了一件大袖衣裳,将藤鸟与竹简并碎片一股脑地装进袖袋里带了出去。
殷碧趁他走出来尚未关门时瞄了一眼内室,十分随意地笑道,“子渊先生大白天的怎地锁了门?”
容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早上去馆里找阿瑾的时候把馆里的后门撞倒了,扑了一身灰,回来赶紧换了衣裳,结果时间久了忘记开门了。”
殷碧顿时掩口笑起来,道容宣好大的气力,竟也能撞倒一扇门,果真人不可貌相。
说罢,她笑盈盈地扫了容宣一眼。
容宣后背一凉,急忙岔开话题,问她太女传唤自己所为何事。殷碧只说是好事,其他不便透露,他去了便知。
会是何等好事?
姜妲传唤自己不外乎赴宴奏琴罢了,还能有何事不能找人传话非得当面直言?
容宣一时有些紧张,跟在殷碧身后胡乱揣测,到了正堂仍不知停下脚步,险些撞倒殷碧,又惹来她一阵嬉笑。
他刚要着侍女通报姜妲却已经看到了他,让他直接进屋说话。
屋里姜妲坐在主位上,客位还有一人,那人本端了一盏香汤,听到容宣走进来的声音他便放下香汤转过头来看容宣。
容宣抬头望见那人的模样顿时十分惊讶,他自觉有些失态,急忙行礼解释道,“不知太女有贵客登门,子渊失礼至极!”
那人笑问姜妲,堂中站着的是否便是琴师子渊。
姜妲点头,向容宣介绍说客人乃是胥相的长孙胥子玉,“他与你同是万儒总院出身的学生,是自己人,子渊不必拘束,今日唤你前来便是为了让你二人见上一面,叙叙旧。”
“太女宽厚仁慈,我与子渊师弟虽师出同门却从未见过,想必我出师早,走的时候子渊师弟尚未到万儒总院修学。今日头次相见,子玉竟已为子渊师弟风采深深折服。子渊师弟果真钟灵毓秀、出类拔萃,大父所言非虚,子玉当真远不及矣!”胥子玉说话的声音十分平和温柔,笑容和煦,他像一块没有棱角的玉石,永远温润圆滑,永远满眼笑意,永远看不出脾气如何。
“师兄过奖。”容宣在一旁附和地笑了笑,自见到胥子玉后心里的疑惑几乎要堆成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子渊师弟,大父回府后不断夸赞你琴音乃引商刻羽之奏,过几日便是大父寿辰,子玉已斗胆请求太女将你借我一日,为大父演奏阳春之曲祝寿,不知师弟可方便?”胥子玉十分有礼地询问容宣的意见,趁他人不注意时悄悄眨了下眼。
“鄙陋琴声蒙胥相不嫌弃,若太女准许子渊自是方便,能为胥相祝寿是子渊的福气。”容宣看到了胥子玉那个眨眼的动作,他忍不住蹙了下眉头。
两厢皆大欢喜,姜妲十分高兴,想着离胥食其的大寿也没有几天了,便让容宣今日便随胥子玉回府做准备。
胥子玉与容宣相携告退,两人走在前院的小径上,两侧花木稀疏,无人往来。
容宣扫了四周一眼,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胥子玉依旧笑意温和,轻声反问道,“你都敢在,我如何不能在呢,容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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