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可有妙计?”钟离邯紧张地看着容宣的脸色,见他忽阴忽晴,当是他心中已有主意。
容宣摊手,“并没有。”
钟离邯难以置信地“啊”了声,不晓得他家公子大祸临头了怎地还不着急。容宣拍拍他的肩膀,只道一句“随机应变”便悠哉走了,留下钟离邯在竹林外无比纠结。
然容宣刚回到院子不久姜妲便派人来传唤他,幸好此时钟离邯已经走了,否则他又该慌得没边儿了!
初一进政事堂容宣便瞧见姜妲脸色不是很好,却也不像是生气愤怒,只稍有些不满与不开心,见他来了欲言又止,措辞片刻才与问他离开万儒总院多久了,容宣答曰“许有三四载之久”,姜妲脸上微微露出些同情的意味,半安慰半劝诫地与他说去东海郡的人都回来了,之后的话便与容宣想像的一般无二。
东海郡那户人家的淑女早已嫁人,她家长兄一听来者是为书院学生寻人的便想也不想地将人撵走了,只道是自己的妹妹成婚多年,书院小子勿要再来烦扰,否则他便告到书院去,让小子没有好果子吃。
这家长兄与家主都极凶,姜妲的人不敢多做逗留便启程回了伊邑。
未多做逗留?
怕是方圆百里地都打探清楚了才回返的罢!
容宣低着头,眼中满是嘲讽之意,替他寻人是假,打探消息才是真。
姜妲以为他极为伤心,便又规劝安慰了几句才放他离开,又向他承诺必会在伊邑寻一绝顶聪慧美貌的淑女来配他。容宣赶忙拒绝她的好意,只道是自己如今只想为太女出谋划策,不欲论及婚嫁。
姜妲越发肯定容宣为女子所伤,心中更是同情,而又觉得他十分长情,是个难得有心的君子,待容宣走后她紧跟着赐了好些物件儿安慰他。
容宣为女子所弃的消息传得很快,世人多半忌胜己者、亲形秽者,他于草亭中静坐弹琴时外人只见他背影寥落很是凄凉,知他不如意便对他的嫉恨敌意也少了几分。
然容宣暗藏心底的愉悦却是难以言表。
每一个谎言都像是一块石头压在他身上,日积月累堆叠如山,他都快不记得自己说了哪些胡话,每一次圆谎都像是在做一件徒劳无功的事,未见成效而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所谓“心上人”的谎言终于有了结局,如今大石已去,他再也不必编造更多的谎言来圆这个谎,他可以专心对付该对付的人,专心喜欢心里的小姑娘。
钟离邯作为容宣的“好朋友”听说他这般“凄凉悲惨”自然是应当安慰他一番的,然而听闻容宣弹得曲子毫不凄惨,脸上更是隐隐有几分喜色,钟离邯顿时无话可说。虽然他并不想破坏容宣难得的好心情却也是出于好心地劝了一句,“少主,我听人说若是一个谎言说得多了自己便会沉浸在这个谎言营造的假象里,渐渐地也会信以为真。”
容宣手下一顿,剜了他一眼,“你这是何意?”
这个眼神幽凉锐利,钟离邯被冷不丁地一瞪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他磕磕巴巴地解释说,“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您表现得太过兴奋,还是再、再遮掩一下为好,我并没有影射疆景先生的意思……”
说罢,不等容宣怎样他先给了自己一巴掌,这不是欲盖弥彰是什么!
容宣看向钟离邯的眼神果然又阴凉了几分,比穿林而过的寒风还要凛冽,“你想挨打?滚!”
钟离邯捂着嘴一溜烟儿跑了,不知自己今天脑筋是怎地了,竟敢影射疆景先生,真是没事找事!
容宣回头瞄着钟离邯有些猥琐的背影叹了口气,方才他气的并不是钟离邯话里话外影射萧琅,而是在气他二人相处了十数载,钟离邯一举一动他几乎了如指掌,可钟离邯作为他最亲近的人却还是读不懂他的心思,看不清他的为人……两人到底还是不是亲如兄弟的好朋友了,实在是太令人失望了!
这些年容宣想与钟离邯绝交好多次,但终归会败在那人榆木一样的脑袋下,这次也不例外,他自己生了会儿闷气,到了晚上才渐渐心情好了些。
此后月余,容宣每隔天便能收到一封萧琅的来信,不曾想她刚出年关便下了山,看字里行间的描述,她小日子过得比在山上还滋润。
师兄妹二人走的是当年无名子带疆德子游学天下时走的路线,初始时在北海郡附近徘徊几日,刚好遇上一场燕军与犬戎对峙的小战,犬戎人十分狡猾,萧琅在信中将其描述为“狡黠如狐,凶残如豺,聚众如狼”,若不是疆德子不准她插手此事她早就将犬戎首领的脑袋挂到燕军大纛旗上了。
犬戎退回漠北草原后萧琅二人跟随南下的百姓出了壶口关一路向东南方向而去,直至燕都邯郸才停了脚。邯郸吃食多而杂,只小吃便洋洋洒洒写了半个篇幅,将邯郸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而闻名天下的燕歌和“捧月阁”在她信中只提了寥寥几笔,称“燕歌尚可,酒肆不过尔尔”。
第三封信来得稍晚了些,已经进了二月,萧琅与疆德子离开邯郸后又游历了齐宁郡才离开燕国去了赵国。
赵国北部与燕国有大面积接壤,风俗习惯稍有不同而已,两人在一小县歇了一日便直奔赵都晋阳。
犹记商天子鼎盛时期分封列国,赵国都城本是邯郸,面积辽阔横贯东西,不料被后来居上的燕国以武力占了去,赵平侯只好迁都晋阳。夺都之仇令燕赵两家关系极为恶劣,百余年间不断兵戎相见,不曾想几代国君之后两家竟能和睦相处联手抗敌,当真是世事无常。
晋阳虽地处群山围绕当中,但其繁荣程度与邯郸相比丝毫不差,燕人好客赵人热情,百姓黎庶粗犷而善良,赵舞不负美名,赵地舞姬多半貌美体柔,技艺卓绝,漂亮得简直令人羡慕!
萧琅遗憾自己并非男子,否则她便要娶一个回家。
容宣看后顿时哭笑不得,他的师祖告子曾与亚圣辩论,其有言曰,“食色性也”,他还当此话单指男子,不想淑女见了美人也会移不开眼睛,乃至想入非非。
他心中暗道,“你看上女子可不行,那我怎么办!”
此后廿数日,容宣再未收到萧琅来信,他不禁担心萧琅莫不是当真看上了哪位赵姬,从而将远在东原的他忘到了九霄云外。
事实证明他当真是胡思乱想,至江南草木初盛时节,来自汤邑的藤鸟便落在了容宣的书案上。
萧琅哪里是沉迷赵姬美色,她与疆德子于晋阳逗留不过三五日便离开赵国往汤邑去了。
汤邑乃是九州龙脉的中心,两人本想在汤邑观测几日天象便离开,不料刚到菇县便遇到了外出返宫的商服。
以往都是去蓬莱请疆德子,如今他自己送上门来商服是万万不能“放过”他的,遂极力邀请疆德子与萧琅往商王宫一聚,疆德子推辞不过,只好携萧琅一同前往。
萧琅本以为汤邑乃是王畿,应当是天底下最繁荣的城池,不曾想此地之荒凉令人震惊。
城外公田无人耕种,水井废弃,破房堆积,城中街道破败,坊市虽寥落却足够整洁,街上行人似乎对汤邑王城的寂寥冷落习以为常,面容表情极为麻木,就像那幽居深宫的商王与太子一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毫不关心,仿若行尸走肉一般。
容宣从一字一句的平淡中读出了萧琅满怀惋惜的心思,然事已至今,汤邑江河日下,即便商王想要励精图治朝中也无大臣可用,商天子与太子不沉迷酒色又能如何,商王室颓势已无可挽回,徒做挣扎倒不如各安天命,及时行乐。
萧琅在信中说,她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汤邑,听商王与师兄的意思许是要一同参加诸侯大会盟。
容宣看到这些话瞬间兴奋起来,之前他寄信怕回不到萧琅手上,既然萧琅会在汤邑逗留他要赶紧回信,免得萧琅误会自己不在意她而生分了,更何况不久前姜妲已成功争取到代替东原王赴盟的权力,又点了他同行,如此一来他更是得写信与萧琅约个见面的机会。
容宣思忖许久,终是觉得给萧琅的回信极难写,他担心这信万一落入疆德子手中别说他见不到萧琅,恐怕疆德子吃了他的心都有。可若是拐弯抹角向萧琅暗示,他又担心萧琅会不解其意。
直白与隐晦着实难把握,疆德子更是难讨好,容宣无奈地叹气,感慨这般偷摸的日子当真是难过!
待春日初晴春风乍起,三月悄然而至,商王御令命赴盟诸侯、卿大夫、士族及使者尽快赶往汤邑大会盟台。
商王自恃天下共主的身份必不会早早去会盟台等候赴盟之人,虽早已名不副实却仍有一两分面子存在,或许有很多人心里的想法和姜妲一般,对苦苦维持着身份名声的商王和太子充满了同情。
临行前,容宣将藤鸟放了出去,约莫着藤鸟应在自己前头到达汤邑,他不想早早的便将回信寄给萧琅,因为不想让萧琅等得太久,他知道等一个人有多辛苦,这种辛苦他一个人体会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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