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一迭声地向容宣三人诉苦,歧姑城吏治之、民风之混乱、生活之昏暗着实令人发指!
歧姑本就贫穷,再加上连年歉收与高额赋税,县民几乎食不果腹,新令征兵算是给了歧姑人一条生路,国人与野人纷纷投靠军营赚取口粮与军饷以减轻家中负担。但自新县令就任之后新令便毫无理由地撤销,早先考核通过已确定的从军名额也莫名被占,大批国人野人不得不返回家中,居于城外村落的野人状况尤甚。
新县令貌似不甚熟悉东原新令,对旧的律令也不熟悉,甚至不想管不平事与国人状告,但凡有人登门告状必先让告状之人和被告之人互相斗殴,以输赢论错对。亦或向两人索要所谓的“赎罪金”,谁给的钱多谁便是胜利的一方,输的要么挨打要么缴纳更高额的“赎罪金”,否则便会关入漏风漏雨的破房中挨饿,何时交齐赎罪金何时放人归家。
歧姑城中也有富人,穷人的赎罪金多半是从这些人手里借出去的,借时若一金,还时便得还十金,还不起上又得挨打,打死了只要谎称是奴籍便不会有人过问。
那些富人还会将分给农户的私田以低价强行买走,强迫农户耕种公田,待农户无田可耕无粮可收时再以高额赋税将收来的私田租赁给农户,由此整个年头八成以上的粮食都归领主所有,余下两成由所有农户细分,分到手不过廿余斗,一家三口精打细算也不过三两月的口粮,食尚不足更不要说去市上粜换他物。
萧琅问男子城中富人是否皆为这般无耻下作,男子说倒也不是,有些富人家还是很善良的,只不过太少。萧琅遂让这人将他知道的恶人一一记下来,男子有些犹豫,容宣却说尽管记下,其他的无需他负责,亦不会将他暴露,这人才放心地口述与钟离邯得知。
钟离邯赶快在竹简上刻下这些会吃人的名字,一边咬牙切齿碎碎念着,像是在诅咒这些喝人血的魔鬼。
萧琅瞧见这家有斜织机,遂问妇人市上布价如何,妇人叹息道,“穷人无粮无钱哪还买得起布,多半被那些有钱人家买去了,市上布越来越多,布价也越压越低,如今一匹布与白拿无异。”
“他们竟敢私自调整市价,万通商行也不管吗?”萧琅柳眉一竖,在心里将师驷骂了个狗血淋头。
男子一拍巴掌,愁眉苦脸道,“嗐!万通商行哪里管得了这儿啊!歧姑虽说在雍邑附近但四面环山,可耕之田本就少,产粮更少,要粮无粮要矿无矿,国人野人要钱无钱,怎可能有傻子来此走商。早先我们还能上山打猎摘些野菜野果换粮食,可新县令说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歧姑是大王的歧姑,歧姑的山自然是大王的山,大王的山只能大王去,我等贱民去不得啊!”
“哎呦呵,这新县令还真挺厉害的!”萧琅撸起袖子便往外走,“待我削了你脑壳看你还敢不敢这么厉害!”
容宣赶紧拦下她劝她勿冲动,不过旁系贵族子嗣又不是甚贵人,待证据充足姜妲自会收拾他。
听容宣这般说话男子与妇人面面相觑,妇人小心翼翼地问道,“三位是伊邑的主公?”
“我家少主乃是……”钟离邯话音未落便听容宣一声低咳,他赶紧转了话锋说容宣只是伊邑的商人,因为有钱所以能与朝官说得上话。
“哎呀!”夫妇二人一声惊呼,立刻跪伏于容宣脚下,颤声恳求他千万千万不要将他二人的胡言乱语说给伊邑的主公们听,只当他二人疯了便是。
“我自会保全你二人,但需你们帮我办件事。”容宣掏出一小把铜币放在床上,“今日之事万不可与他人提及,过些时日我会再来此处寻你二人,至时另有银钱相赠。”
男子被这一把铜币惊得说不出话来,妇人连忙点头应下,发誓不会说给旁人听。萧琅将妇人扶起,盯着她的面容看了好一会儿,偷摸着掐了两下指头,微微颔首道,“你的命不错,守得善心自有回报。”
妇人十分高兴,连连道谢。男子却是紧张地问她自己方才做那错事会不会有报应,萧琅白他一眼,“知道错就好,你做的每一件事上天都看在眼里,举头三尺有神明懂吗?”
“懂懂懂……您大人有大量还请宽恕贱民。”男子点头哈腰,发誓以后再也不敢做坏事。
萧琅嘀咕一句“这还差不多”,遂招呼容宣该走了。男子将三人送到门口,容宣忽然问他知不知道一个叫子璇的人家住何处。
男子想了半晌,恍然大悟,“这是儒家学士的名讳罢?”
容宣心中一喜,连忙点头,“对,听说在歧姑东边,不知是城东还是城外以东。”
“不知道。”男子摇头,有些无奈地摊手,“您总得告诉我他本名罢?”
“这……我也不知。”容宣脸一红,他竟忘记询问子璇本名是甚,实在不该!
“能去万儒总院念书的孩子想必家底不薄,一岁束脩至少得斗米之数,先生不妨去大户寻人。”
容宣向其道谢,拱手告辞。
三人沿着这条街向东走着,刚出百步便听见身后有人喊“前方三位等等”,回头一看又是方才那家男子,他跑到三人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刚刚想起来,城东虢氏与范氏两家有子嗣在儒家念书,城外的不知。
容宣很是高兴地予他一金作答谢,这人也不客气,笑说有甚问题尽管找他,拿了金便回家去了。
钟离邯咂咂嘴,“怪道先生昨日说最近需破财免灾,今日确实花费不少,这里的人未免贪婪了些,虽说穷是真的穷,但有些人的品行实在太差!”
“县令狗贼,婢生子也!”萧琅狠狠唾了一口,“还真拿自己当东西了,所行恶事罄竹难书,一桩桩一件件加起来足以要他狗命!”
“县令乃是一方国民的衣食父母,若离城郡远了纵然横行霸道也无人管束,更何况此人又担了个贵族子嗣的名头,郡守即便知晓也不敢多加干涉,此次处罚必将从郡守至县令一罚到底,一个都不能放过!”容宣亦是愤怒,“待找齐证据我便写一文书与万民书告他个人仰马翻!”
“你先找到你那同窗再说罢!”萧琅善意地提醒了他一句,“说不好你那同窗家里也是欺压良民的罪魁祸首之一。”
钟离邯在一旁否认,说他见过子璇,是个品行正直的人。萧琅撇撇嘴没有反驳他,却是在心里不屑道,他品行正直又不代表他父母兄长也正直,天真!
三人一路打听着终于找到了范家大门,看他家府门外有人把守想必在歧姑算是相当有钱有势了。
钟离邯看着家丁身上光鲜亮丽的衣裳回想起自己一年到头都灰头土脸的模样,不禁万分感慨有钱人家的仆从都比他体面。
容宣上前询问家丁此处可是儒家学生子璇家不是,家丁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盘问他姓甚名谁,是子璇的什么人,来此地做甚。他道是同窗子沛前来拜访,进去一问便知,又问家丁是否可以允许他三人进门。
家丁嫌弃地白了容宣一眼,说此处不是子璇家,让他去别处找。
“嗨呀?既然并非子璇家那你问这么多废话做甚,吃饱了撑的吗?”钟离邯没好气地呸了一口。
不等家丁翻脸怒骂三人便迅速跑了,在街上又找人打听了虢家的位置,比范家还要往东。钟离邯觉得这虢家甚是靠谱,不离十便是那子璇家了,萧琅翻了个白眼,道城外野人也有可能是子璇家,钟离邯一下被她噎住。
容宣原话问了虢家的家丁,家丁亦是上下打量了他许久,又问了好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钟离邯悄咪咪地与萧琅说道,“先生您看这人鄙视的眼神儿,想必是将咱们当成了前来投奔的穷朋友,我猜这家肯定是子璇家。”
那家丁果真一脸不屑地问容宣可是来投奔他家少主的不是,容宣急忙否认,只说是路过特来拜访,并非投靠。
“拜访?有谒吗?”家丁伸出手要他出示拜谒。
容宣摸了摸袖袋,尴尬笑道,“来得匆忙并未准备,劳烦通报一声。”
“来得匆忙还说不是投奔!”家丁呸了一口唾沫,恶声恶气地鄙视了容宣一通,末了赶他三人走,不许再来。
“敢问子璇师弟是否在家?”容宣又问了一句。
“与你何干?赶紧走,不许再来骚扰!走走走……”家丁挥手驱赶三人,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故意说给容宣听,“甚东西都来投靠,自己没本事只想赚别人便宜,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
容宣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与萧琅并钟离邯去别处找客舍住。
竟有人胆敢这般侮辱容宣令钟离邯很是生气,他更疑惑容宣为甚不生气,此事若是搁在他身上他非将这有眼无珠之人的舌头割掉不可!
“所以说为甚你做不成一国之相而偏偏容宣却能做成呢?”萧琅指了指自己的头,“你缺点儿这个!此人不过一番臆想有甚可气之处,真正闻言而怒之人多半是被人踩到了痛脚,揭开了试图掩盖的真相,比如我说你丑你就会生气即是这般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