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姑县令这人颇有意思,旁人辖处若是发生叛乱恨不得藏着掖着,不要万不得已时绝不会上报。东原新令有言在先,若某处发生叛乱首要之务为出兵镇压,其次彻查地方官是否横征暴敛与收受贿赂,若地方官无过方可按律严惩叛乱之人。
孔莲先生毕生追求的“儒法之仁”在这一律令中体现的淋漓尽致,得知此令施行后他还夸过容宣颇具仁义亦不失严格,善于举一反三。
新令施行后东原发生过两次叛乱,两处地方官皆是忍耐到抵抗不住才不得不上报,此事宣扬出去闻者第一反应多是此处官僚欺压良民才致反叛,地方官也曾强自辩驳,末了仍是被人查出真相丢了官爵与性命,险些连坐家族。
可歧姑县令却恰恰相反,明明安稳得很却撒谎说这里频繁暴动,请求伊邑支援,像是有恃无恐,丝毫不将仕途和小命放在心上。
萧琅几乎可以确定此人脑壳被蚌夹过。
申时左右,三人随村子里的人一同上山送饭,远远地便听见山上人声鼎沸伴随着叮叮当当锤凿的声音。阿姑指着那些个劳作的人示意萧琅等人看,确实和谐得不可思议,监工与犯人坐在一处说笑,丝毫没有敌对的意思。
萧琅越发肯定歧姑县令的脑壳被蚌夹过。容宣猜测他或许与此处监工首领有仇,总归不可能平白无故地骗取兵士与军备,更何况他做的坏事无需查证便一箩筐,当真按律处置下来他整个父族都得受牵连。
监工看到有外人来此立刻警惕地站起来迎了上去,盘问容宣三人自何处而来到此处何干。容宣只道是伊邑来的商人,奉命查看此处石矿,众人一脸狐疑,对他的话丝毫不信,非要抓他三人去见监工头不可。
矿上吵嚷起来,监工头很快便闻讯赶来,看到容宣的第一眼他顿时大惊失色。容宣见他这幅表情立刻意识到此人认得自己,遂快步走到他面前拱手笑道,“军爷还记得在下吗?在下容大,在伊邑时与您约好来此处看矿,您说正月来人少正合适,不知军爷还有印象没有?”
“啊?对对对……是有这么回事!”监工头一愣,赶紧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打发众人各忙各的别搁这儿添乱,他假装有些抱怨之辞,“原来是你啊,怎地才来,这都快出正月了……”
容宣一边满怀歉意地说着“路上天气不好晚了些时日,还请您见谅”一边随监工头往他住处走去,萧琅好奇地四下打量着,不知这般崎岖又吵闹的地方他是如何坚持住下去的。
待进了蓬屋监工头赶紧锁上门向容宣与萧琅行大礼,询问二人怎地突然驾临这等荒蛮之地,可是大王有甚吩咐。
“有人检举此处流民彪悍,监工刻薄,致使徒刑犯人频繁出逃甚至罢工叛乱,严重威胁到歧姑城与周边村落的安全,此事已惊动大王,特派遣先生与我前来督察,你需老实回答是否当真有此事,若有一句谎话定严惩不贷!”容宣厉声喝道,如此气势即便对方想说谎也能吓出一两句实话来。
“你可要想好再说,”萧琅在一旁帮腔,连哄带吓,“方才我等并未亮明身份便是留给你自首的余地,免得你于众人面前丢了面子,若是谎言欺骗恐怕你的下场还比不得这些个徒刑囚犯。”
“先生面前末将绝不敢说谎,末将是真的冤枉啊!”监工头想不明白自己怎地突然担上了“虐待囚徒、监管不力”的罪名,他着急地辩解着,险些语无伦次。
他解释说,徒刑犯与流刑犯刚分配于此地劳作时有些不服管教的犯人便会想着逃跑,这些囚犯当中不乏暴徒出身之人,十分嚣张且暴虐,会试图逃跑,会欺压其他劳工,甚至会殴打监工,监工与囚徒之间争执动武无可避免。众监工偶尔会教训教训不听话的犯人,情节严重时死伤亦有之,但这都是律令当中允许的。
对于不听话的犯人监工只能采取必要的惩罚让他们听话干活,但众监工从未过分苛待过劳工,他们与众徒同衣同食,只要劳工听话干活便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苛责,逃跑者常有,但叛乱从未发生过,如果萧琅与容宣不相信可以随意择人询问。
监工头说着突然想起一事,失态大叫起来,“先生与容相明鉴,此事定是歧姑那狗贼血口喷人!”
“哪个狗贼?”容宣故意问了一句。
“便是歧姑县令!他瞧上一犯人之妻,想要纳其为妾,末将等不依他,他家仆从来抢人时末将等和众徒以及村中野人与其起了争执,失手打死他家仆从两人,他便扬言要报复末将等。”
歧姑县令之行径果真令人啧啧称奇,没想到这人都已经被贬至歧姑反省了其好色本质却仍不知收敛,此前多起馆舍斗殴皆因他与旁人争抢舞姬所起,到歧姑后竟连他人妇也敢觊觎,也是长本事了!
钟离邯十分愤怒地骂骂咧咧,恨不能立刻冲入县令家中将他剥皮抽筋,抢夺人妇在他看来实在无耻至极,若有人胆敢觊觎他的未婚妻,莫说打死那人的仆从,他打死那人的心都有。
监工头叹了一口气,“他与末将等说即便他抢了妇人打死了人又如何,他乃是贵族出身,他的母亲与东武王关系紧密,大王不会处置他,反倒是末将等,只要他一句话便会人头落地。”
“哎呦呵,好大的口气!他母亲怕是没有教过他如何做人如何行事如何说话……”萧琅嫌弃地撇撇嘴,也不知县令这人究竟是狂妄还是蠢,这种话竟也敢说给别人听。
“野人可曾上报郡守?”容宣问他。
监工头摇了摇头,这里本就是三不管的边缘地带,都是犯人家眷与各国流民,新令管不到这里,也没有人会认真遵守,即便他们想遵守也没有人给他们解释律令说了什么,此处现状与岐姑城里大致相同。
县令说过民告官需以命相抵,野人一听便不敢去了,虽然新令鼓励国人野人直谏,但他们更愿意相信县令的谎言,因此岐姑县令才能在此处肆无忌惮地作威作福,依仗的不过是身份与国人纵容。
钟离邯闻言便感慨岐姑人委实太可怜了,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摊上这样一个猪狗不如的县令。容宣与监工头说县令家仆虽是奴籍但监工头失手将他打死亦是犯了律令,应当受罚,至于岐姑县令的所作所为早已上报大王,待有所处置时自会有人通知。
监工头甘愿受罚,他犹豫再三,言辞十分委婉地询问容宣能否与大王说说,如歧姑县令这般心术不正的贵族子嗣可不可以不要再放出来害人,他不但迫害歧姑人,还敢插手军营征兵之事,甚至强行带走矿上徒刑犯做他家奴为他所用,好些囚犯本非奴籍,硬是被他改成了奴籍,监工实在不知该如何交代。
“此等蛀虫非千刀万剐不可!”钟离邯暴跳如雷,扬言现在便去砍了歧姑县令的首级。
萧琅白他一眼,说他若是愿意为歧姑县令垫背便尽管放心去,他的未婚妻自会有人帮忙照顾。钟离邯一噎,嘴唇嗫嚅了一番未敢反驳。
容宣又问了监工头一些琐事,对方一一答了,眼见外头太阳快要落山,遂别过监工头趁着天光未晚赶快下了矿。三人一路快步往歧姑走着,看到城门时才刚过酉时不久,远未到城门上锁的时辰,然而走到跟前却发现城门已隆隆半阖,城外吊桥上站了好些被迫停驻于此以候明日开门进城的行人。
钟离邯赶紧上前请求守将稍等一等,待外面的人都进了城再上锁。两名守将嗤笑一声,嘲讽了他一番便将他赶到一旁去,让他明日再来。钟离邯很是不满地出言理论,“这还未到日落时分你们怎地便要关门了?律法规定冬季酉时二刻关门,谁规定你们可以提前关门的,违反律法要受罚的知道吗?”
“歧姑县令便是律法,县令想几点关便几点关,想进城有的是办法,你翻墙好了!”两名守将说着便相视大笑。
城门忽然推不动,两人疑惑地转到门前门后查看着,钟离邯正要再理论却感觉被人扯着袖子飞了起来,再落地时已是城内。萧琅在一旁叉着腰,朝城外的容宣扮了个鬼脸,容宣哭笑不得,向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二人先走。
钟离邯坚决不走,他有些生气地问萧琅为甚不将容宣带进来却将他带进来。萧琅反问他岐姑的城墙他可爬得上来么,钟离邯盯着城墙看了半天,乖巧的跟在萧琅身后往客舍而去。
路过主街时萧琅停住脚打量了半天,总感觉此处变得好生奇怪,想了许久才记起挂人的那个木架被拆了。钟离邯小声抱怨那动手脚的人,若是再想惩罚那些个富户都不知该把他们挂到哪里去。萧琅不以为意地说了句“那便挂到县令卧房屋檐下吓死他”。
钟离邯打了个冷颤,劝阻她莫要冲动,那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万一吓出个好歹来与姜妲不好交代。萧琅瞄他一眼,说道,“并非所有人都配称之为人,最起码他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