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儿头”对岐姑县令的控诉自午时左右始至酉末尚未结束,仅罗列罪证的竹简便有六卷之多,三大主罪他一人独占两项,身为一方司法官吏“五过之疵”更占四项,林林总总加起来判他绞刑反倒是便宜了他,正该将他逐出贵族宗室族谱,让他远途跋涉受苦三年。
听闻岐姑换了新县令,旧县令正在城中当众接受鞭笞之刑,不止国人前来围观,就连附近听闻消息的野人也急匆匆地赶过来围观。狭小的城中心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后来者不断往前挤着,容宣三人站立不稳被挤到了最前头,几乎要贴到刑场守将的脸上。
守将嫌弃地瞟了容宣一眼,将他往后推了一把,喝一句“退后”。监督施刑的“刺儿头”看到这一幕立刻皱紧了眉头,脸上的表情似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荆条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狠狠地抽在旧县令的背上,刚数到三四十下他便支撑不住晕了过去,一侧监刑之人立刻舀起早先备好的冷水将他泼醒。荆条不断落下,冷水寒凉刺骨,旧县令一边哭一边骂,骂姜妲冷血无情不仁不义,骂容宣残忍苛刻人面兽心,骂“刺儿头”行同狗彘不得好死云云。
“刺儿头”闻言便是眉毛一竖,以侮辱大王之罪再加三十鞭,以下犯上辱骂丞相再加十鞭,围观之人无不叫好,振臂高呼“屠狗”。
“你瞧瞧,就连畜生都说你是人面兽心,可见你的心肠究竟有多黑!”萧琅借机嘲笑容宣,“怕不是黑透了,人道草木青翠欲滴,你得是浓墨欲滴。”
容宣歪着头笑问她喜欢的究竟是他的人面还是他的兽心,萧琅冷哼一声,“你这人脸皮厚如城墙,怎么可能有人喜欢你!”
“哎呀,你怎地如此不诚实,明明从里到外都喜欢得不得了还不承认,你可是忘了夜里是谁抱着我不撒手了?阴阳家撒谎会遭天谴的,你这条小命可是阴阳家的独苗苗,得好好护着。”容宣悄悄勾住她的手,萧琅一下未能甩开便狠狠踩了他一脚,他痛呼一声却没有松开手。
钟离邯在两人背后悄悄撇嘴,暗道这二人越发不成体统,“刺儿头”眼皮子底下也敢眉来眼去打情骂俏,也不怕别人瞧见。
旧县令生受百四十鞭,背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如此骇人的场面却令岐姑人心头大快,纷纷嚷着要行刑之人继续鞭笞他。“刺儿头”断然拒绝,只道此人需按律法处置,绝不可毫无缘由地擅自加刑。“刺儿头”的耿直并不会令旧县令心怀感激,他口中仍在碎碎念着辱骂“刺儿头”与容宣。
“疯狗四处咬人!”钟离邯愤愤地呸一口,容宣却是不以为意。
行刑完毕,围观之众十分有默契地将手中的烂菜叶扔向旧县令,刑场守将来不及阻拦也跟着沾了一身脏污,钟离邯一边扔着一边骂着,容宣掩面不忍直视。
旧县令被拖走关入圄中,“刺儿头”派了疡医为他治伤并两名仆从照顾他起居,免得这人还未到伊邑便死了,他不好与姜妲交代。
躲在人群里观察的富户仆从吓得两股战战,慌忙跑回家中向家主报信。各家家主惊慌之余又心存侥幸,大王只说连坐亲族邻舍,他们既不算亲族又不算左右邻舍,几家亦非同伍同什,若是一并连坐范围甚广,处置也麻烦,应当不会牵连到自家罢?
唉~岐姑县令说换人便换人,令人丝毫没有心理准备,新任县令看上去这般凶厉,竟敢鞭笞贵族,简直是煞星!
几家领主心有戚戚,赶快派遣仆从至别家互通口信,商定何时一同去县令府衙拜会新县令试探试探口风,若当真不好相与往后怕是要收敛动作了。
不料各家仆从前脚刚出门后脚新县令便遣使登门,请各位领主至县衙议事,态度极好,言辞之间十分迁就,似是向各位领主示好。
七家领主出门即在街口相遇,立刻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新县令这般迁就小意的行事作风与仆从描述的那般凶恶十分不符,难不成新县令也在试探?虢家主惊惶地猜测或许新县令是想将他们骗至县衙好一网打尽,几人心里皆是一慌,然打眼瞧见向来与他们不是一路人的荀家家主也在往县衙的方向去,还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神色极尽鄙夷。
“荀家向来自诩善人,既然他也被新县令请走想必只是按例聚会,顶多训诫一番,荀家那么讨人喜欢总归不能连坐他罢?”管家主抄着手说道,他在这几家中势力最大,他说话旁人多半会听。
虢家主等人直道“有理有理”,引路的隶卒亦宽慰说新县令乃是极为和善之人,不会刻意为难他人,几人这才略微宽心。
待到县衙前,以管家主为首的七人与荀家主再次相遇。荀家主瞟他几人一眼随之一声冷哼,十分刻意地骂了句“猪狗之辈”,虢家主不甘示弱地回他一句“道貌岸然”,两厢横眉冷目,险些对骂起来。
隶卒通禀后便领几人入正堂,堂内灯火通明,两排连枝灯是旧县令大半年来搜刮的宝物之一,其上烛火格外明亮,一丝烟气也无,竟比姜妲宫里的灯还要好用许多。堂中两列坐席,酒肉俱全,席后各立一捧壶侍女,大有宴请之意。
正北首座坐了三人,中间是一碧玉年华的淑女,左边是一年轻男子,右边则是胡须一把面相严肃的新县令。女子手里掐着半截太师饼,一侧腮帮子高高鼓起,年轻男子见有人来了立刻轻咳一声,女子赶紧将饼藏在身后,连饮两大口水,摆好衣袖坐端正,新县令在一旁摇头叹了口气。
“呦!”虢家主乍见年轻男子的面容心里便是一惊,他故作惊喜道,“这不是我儿同窗子沛么,你怎地也在这儿?”
首座之人乃是虢家子的同窗,堂中又是宴请之象,想必只是惯例聚会互相试探一番罢,几人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虢家主,咱们又见面了。”容宣起身向虢家主拱了拱手,请几人随意入座。
这个叫子沛的竟能居于新县令之左,难道是大人物?虢家主满心疑惑,不敢再像从前一般轻视容宣,他心里尚有些小小的担忧,怕容宣找他算“雉鸡之辱”的旧账。
“尔等枉为钟鸣鼎食之家竟毫不知礼,胆敢于先生与丞相面前胡言乱语,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刺儿头”立刻出言讽刺,一脸不屑,他还当这些人是甚富贵大户,不曾想竟是些泼皮地主,着实令人嫌恶!
谁家先生?谁家丞相?几人面面相觑,贸然受到指责他们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站着也不是坐下也不是,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管家主率先回过神来,他“哈哈”笑了两声,尚未来得及说话便闻隶卒高声喝道,“尔等速与疆景先生、丞相与县令见礼!”
话音刚落即有人自身后挨个踢了几人膝窝一脚,咕咚几声跪成一列。一旁的荀家主一愣,赶紧跟着跪下见礼。
萧琅笑着抬了抬手,容宣在一旁解释道,“先生请荀家主免礼入座,小聚简宴不必拘谨。”
荀家主有些惶恐,众目睽睽之下单点他的名字着实令人不安,更何况对方还是阴阳家疆景子与丞相容宣,这种莫名的礼遇有些难以言喻的可怕。
管家主也跟着站起身来,“刺儿头”的脸立刻拉下来,喝道,“没规矩的东西,疆景先生面前也敢放肆!”
身后侍女极有眼力见儿地又踢了管家主一脚。耳边“咚”地一声响,犹如重锤击心,虢家主几人瞬间汗透衣衫,低伏在地不敢言语,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为甚阴阳家的方士会在这里?为甚丞相也在?为甚穷酸的儒家学子转身变成了权势滔天的东原丞相?
虢家主鬼鬼祟祟地左右瞄了几眼,身旁的同伴皆不敢抬头,自然收不到他疑惑的目光。
堂中无人说话,萧琅不开口旁人亦不敢随意开口,气氛逐渐降至冰点。愈安静堂下之人愈害怕,他们能感受到有一束视线正紧紧地盯着自己,如芒在背。
正堂的门吱呀一声响重重合拢,萧琅幽幽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太息就像是催命的刀子,虢家主一下瘫倒在地连声求饶,不等旁人问什么他便抢先一步将所有的罪过都甩到了旧县令身上,苛捐杂税是他逼迫的,强买强卖是他逼迫的,欺压良民是他逼迫的,抢夺妇人亦是他逼迫的……林林总总皆为罪魁祸首。
“是,就是他!”管家主借势发声,不断添油加醋,甚至连偷盗家中财物、羞辱四家家主的罪名都扣在了旧县令头上。
容宣与萧琅听得一愣一愣的,若非是他二人下的手他们还真当这事是旧县令干的,这种说谎胡诌都不带脸红的人还真是罕见!
“刺儿头”在一旁愤愤骂道,“侮辱他人,偷盗钱财,身为官吏却败坏风气,简直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容相您说是也不是!”
容宣尴尬地摸了下鼻尖,讪讪道,“县令说的是,此人确实不知廉耻,枉为一方官吏,应当重重惩罚才是。”
闻言,萧琅很是惊异地瞄了他一眼,暗中称奇,“这人性子上来连自己都敢骂,果真是当世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