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返程

午时刚过,又是一阵恼人的敲门声,萧琅暴躁地扯过衾被蒙上头堵住耳朵。少顷,声音停了,有人站在门外小声说话,听上去应是一男一女两个人。

二人说着话渐渐走远,萧琅拉下衾被深吸一口气,转个身团了团又睡过去。然而被吵醒之后她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越睡不着越焦躁,越焦躁越生气,最后气得睡不着,一下坐起来抱着衾被倚着墙发呆。

申初,郡守府来人秉报车马已备好,越柳二女所乘之囚车也已改装完成,随时可以启程。郡守贴心地分派了四十名隶卒跟随,一为保护容宣,一为看守越柳二女。

萧琅打量着这些人,不甚满意,“不过尔尔,倒是四十条人命。”

容宣立刻了解,转身婉拒了郡守的好意,声称扈从钟离邯勇猛异常,曾有“以一敌十”之功绩,同行的疆景子亦不会袖手旁观。

郡守连连称奇,他不敢与萧琅对视便转脸去看钟离邯,满脸都是惊奇赞叹,“小将军年少有为啊!”

“不不不敢,没没没、没那么厉害……”钟离邯干笑着,心虚地摸了摸后脑勺。

外人怎知他那“以一敌十”的辉煌战绩其实来自于十条土狗。

越柳二女乘坐的囚车外罩了三层黑布,萧琅掀开往里面瞄了瞄顿时对这位文郡守有了全新的认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容宣一眼,对方亦是满脸的无可奈何。

双方谈妥之后,郡守与隶卒护送容宣一行人自北侧门出城。城门前,郡守旁敲侧击地打探着容宣此行对临淄的态度,见容宣言辞之间尚且满意才松了一口气,而后又支支吾吾地问起无尽红尘之事——楼内横死近百号人,死状诡异,左邻右舍亦有所耳闻,他不知该如何记录在册,生怕处理不当造成恐慌影响整个临淄城的国人生计,遂想让容宣试探一下萧琅的态度,问清此案卷宗如何整理才算妥当。

“照实记载便是,无尽红尘刺客欲行不轨,阴阳巫挑衅与疆景子斗法,无奈阴谋败露纷纷葬身阴阳术法之下。”说着,容宣瞟了他一眼。

这一眼瞟得郡守冷汗涔涔心虚不已,低着头连连称是,心里忍不住抱怨,“阴阳两家斗法为甚要选在我临淄,真真时运不济啊!”

容宣略微勉励宽慰他几句便告辞了,两辆车一前一后离开临淄城,一个时辰后驶入临淄城北青州原的官道。

路上行人来往,官道两侧亦不乏草庐客舍,遮着黑布的车十分惹眼,凡见者无不充满了好奇,忍不住打量几眼、猜测几分。

萧琅坐在车里穷极无聊,想睡又不敢睡,身旁的越姬也不肯理她,无论如何搭讪都漠然视之,似乎车里并没有她这号人存在。

好像我愿意搭理你似的!

萧琅撇着嘴,心中有些不忿,若非事关重大谁要待在这笼子里!

那文郡守为了保住越柳二人的性命可谓是绞尽脑汁。他在车上置了个木笼子,笼外蒙了一层铁片,铁片外又盖了一层浸过油的藤条,最外面才是三层黑布……一层叠一层地将笼内遮得密不透风,仅角落里一盏小小的油灯照亮,稍坐一会儿便感觉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唉……”萧琅一脸生无可恋地缩在角落里歪着头发呆,指间金丝缠在越姬身上。

金虫在越姬脸颊上蠕动着,不时摆出各种形状姿态吓唬人,然而对方根本没在怕的,任凭它在脸上爬来爬去,依仗的无非是萧琅等人不敢杀她罢了。

车中不知昼夜,一路颠簸摇晃着向北而去,走了不知多久终于慢悠悠地停了下来,容宣掀开帘子提示留宿时萧琅才发现外面夜色消褪星子黯淡,竟已是次日凌晨。

五人围坐在篝火旁,准确地说应当是容宣三人围坐一旁看不远处的越柳二人低声争吵,两女极力压低声音,然而脸上的怒火却压不住,越姬更是火冒三丈恨不得咬死柳姬一般。

“这两人不演姊妹情深改演姊妹反目了?那个柳姬倒真是个厉害的,一路上嘴就没停过,叭叭叭地吵得人脑仁儿疼。”钟离邯拨弄着火堆,篝火架上的兔子烤得“滋滋”滴油,他心里挠痒痒似的,忍不住低头嗅了下香味,窜起的火苗险些掠着他头发。

若非钟离邯开口容宣险些忘了一茬子事,他撕下一条兔腿讨好地塞给萧琅,“天亮之后咱们上路时你把柳姬接到你们车里可否?”

“否。”萧琅捏着兔腿背过身去,兔腿不可能放弃,柳姬更不可能要!别以为她不知道那个姓柳的多招人烦,如今越柳反目再放在一起怕不是要掀了车顶!

“此女行为不端,举止轻浮,所谓男女授受不亲,她与我共乘一车不合礼数。”

容宣说着钟离邯便在一旁“嗯嗯嗯、对对对”帮腔,他早就想打发走柳姬了,这女子的父母亲怕是生了十八张嘴在她身上,撒谎扯皮污糟乱语张口即来,没有她接不上的话茬。人也不甚安分,车内稍有晃动便往容宣身上倚,恨不得钻进男人怀里,简直不知廉耻!

萧琅略微翻了个白眼,“你家少主明知男女授受不亲还往我身上倚,恨不得钻进女人怀里,也没见你骂他不知廉耻。”

钟离邯一下被她噎住,假意翻看火堆偷瞄着容宣的神情,对方表情有些尴尬,眼角余光剜了他一下,他赶紧低下头收回视线,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容宣讪讪一笑,“这个……一码归一码,眼下还是公事要紧,昨夜虽风平浪静,然……”

“放不下,巴掌大点儿的地儿放三个人,亏你想得出来。”萧琅斜睨着他,言辞中似有暗示。

“还是疆景先生想得周到,我这便将……”容宣正欲接话,身旁的钟离邯偷偷推了他一下,他一下明了,心中陡然一惊暗叹“幸好”,话到嘴边赶紧咽下去,觑着萧琅的脸色试探说道,“将……越姬……放在我车上?”

钟离邯见鬼似的瞪着他,深觉此人脑子坏掉了,这种话也敢说。谁曾想萧琅竟一脸欣慰地说“甚好”,他愣了愣,深感这二人的世界果然与凡夫俗子大相径庭。

越柳二女争吵了近两个时辰,天亮前终于消停了。钟离邯给二人送了一只兔子果腹,不料越姬横眉冷眼地将烤兔打落在地,一副欲绝食自尽的架势。柳姬却恰恰相反,娇声软语地恳求钟离邯给她些吃食,再来些清水润喉净面更好。

钟离邯本不想理她,但对方抱着他的腿拉着他的衣袖不依不饶,撒娇威胁轮番上阵,他头都快炸了。容宣与萧琅坐在旁边看戏,丝毫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柳姬这般烟视媚行的模样一向得越姬夸赞,今日撕破脸皮便又成了“不知廉耻的娼妇”。柳姬也不是息事宁人的主儿,眼波一转一句“我可是你教出来的货色”气得越姬七窍生烟险些破口大骂,两人一直吵到再次启程才消停些。

许是无尽红尘与阴阳巫尚未反应过来,亦或许两者正在蛰伏预备一击即中,这一日也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开端,交错的车辙、飞扬的尘埃和擦肩而过的行人牛马与往日别无二致,两辆车飞驰在青州原上,一刻也不敢停留。

青州原的北端即青州郡,他们将要从城外的青州道上过路。

说起青州郡,在南部诸郡当中很出名,因为它穷,而且穷得不合常理。

这里也算得上是个交通要道,向东有至洛城的官道,东南有至周郡的官道,西南与临淄只隔一片青州原,北城门外便是通向南北大道的官道,它与最远的洛城也不过四五天车程的距离,南来北往的商人多半会在城中落脚……可即便有临淄、周郡与南北大道的扶持,此城依旧清灰冷灶,郡守年末所呈文书更是频频自称“财匮力绌”,实在令人疑惑。

萧琅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前方依旧是旷野,隐约可见一座城池的顶端轮廓,灰扑扑的,海市蜃楼一般。

“好人家的女子可不会随意掀开帘子看外面。”柳姬窝在角落里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

“好人家的女子也不会想着祸害亲生姊妹啊。”论吵架诡辩萧琅还没怕过谁,除了容宣。

柳姬一下变了脸,柳眉倒竖地怒道,“你胡说什么!”

“这就恼羞成怒了?”萧琅扒着眼皮做了个鬼脸,柳姬动弹不得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她,听她揭开那些不可宣之于口的秘密,“你与你阿姊相差近廿载,你年轻这许多却还不如你阿姊过得好,你阿姊侍奉大王,而你却得去侍奉那些个贱民,你是不是特别嫉妒特别怨恨,你的阿姊做了西夷的明珠夫人,而你却只是无尽红尘最低级的谍,以色事人者……”

“住口!你住口!”柳姬突然暴起,竟然挣脱了金丝的束缚,疯了似的向萧琅扑过来,“贱人!”

萧琅赶紧挽住金丝,柳姬猛地止住动作,像木偶一样以奇怪的姿势趴在地上。

“你这样与我说话可是要……”

话音未落,车壁突然响起一阵雨打似的怪声,紧接着马匹嘶鸣车里剧烈摇晃起来,萧琅跌坐在柳姬身上两人一同滚进了角落里,一支羽箭“咄”地一声射在她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