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在生死关头徘徊了一遭的越姬相比,柳姬的运气是顶顶好的。
她随越姬逃出客舍之后便趁越姬没留神儿的工夫自顾自地跑了,丝毫没有要与越姬一同行动的意思。她知道萧琅是非活捉越姬不可,而西夷却是非杀掉越姬灭口不可,可两厢争斗与她柳姬有何相干?她不过是越姬的附庸而已,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做,她既做不了鹬蚌相争的渔翁又何必去做那被殃及的池鱼!
因此她一离开客舍即寻隙溜走,顾不得越姬如何,她自己去寻越姬口中躲藏在南市的接应者,寻到了便回老家去,这辈子再也不做这见不得人的行当了!
柳姬年轻力盛,体力比常年养尊处优的越姬好太多,再加上运气加持,她这一路上竟没有遇到任何人,相干的不相干的都没有遇到,青州城犹如空城一座。更巧的是,北市与南市交界的一处市门坏了锁,连个格挡之物都无,两扇门虚虚掩着,风一吹就前后摆着“吱呀吱呀”响个不停,实乃天赐良机!
柳姬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离开了北市,眼看目的即将达成,她心里说不出的雀跃欢喜,看街边垃圾堆旁的硕鼠都眉清目秀了些。
南市漆黑一片,她在街上随意走动着,心情有些放松,有些肆无忌惮,甚至还有些难以言喻的狂妄。她沿着河岸慢悠悠地走着,一直走到石桥边,鬼使神差地,她突然停下脚步蹲下去撩了撩冰凉的河水,河里倒映着两个影子,恍恍惚惚。
月光难得清冽,地上像是铺了一层霜花,其苍白冷清令人脊背发凉。
……
南市静悄悄地,仿佛被守夜的兵士遗忘在脑后,偶尔寒鸦飞过枝头时会响起一阵翅膀扑棱的声音与一连串嘶哑的鸟鸣。
有人悄无声息地从远处走过来,走到屋檐下停住脚步,低头看着倚靠在墙角的女人。良久,他幽幽太息,“福祸相依啊……”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容宣发现柳姬的时候她那漂亮的脖颈上交错着两道血痕,几乎要将她的头绞下来。她倚着墙,血流了一地,沿着石缝一直流到房屋旁边的小河里去,石板上的霜花染得透红发亮。
容宣叹了口气,撕下半截衣裳包住柳姬快要斩断的脖颈将她捡回了客舍。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柳姬的死本是自然循环的规律,世间最平凡不过的小事而已,然而就是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彻底击溃了惴惴不安的钟离邯,也击垮了心怀侥幸的越姬。
越姬伏在柳姬尚算完整的尸身上哀哀痛哭,止不住的眼泪湿透了深红的衣襟,像一团晕开的血迹。她低眉垂目地望着柳姬惨白凄凉的面容,一手抚摸着女弟额边鬓角的碎发,哀恸深情的模样像极了痛失亲子的母亲,即使脂粉糊了一脸也不在意,腮上一道道泪痕甚至有些违和与滑稽。
她虽深深记恨着柳姬,却还没有忘记这是她一手带大的女弟,她还念着那一分藏在心底角落里、几乎消磨殆尽的姊妹情分。
“你自己不听话,还害了你的女弟客死他乡,多愚蠢。”萧琅坐在牖前的矮床上,月光在她身上照出一个浅白的轮廓,将她斜倚的影子倒映在越姬面前。
那个影子越来越大,颜色越来越深,甚至从地上爬了起来,将越姬与柳姬的尸体一同笼罩在硕大的阴影下,它低头看着越姬,深深地俯下身来。
越姬惊恐地跌坐一旁,双腿蹬着地往墙角缩去,带翻了灯台撞倒了案几,一直退到无路可退。影子像一个巨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只囿于牢笼而茫然无知的蚂蚁,她惊恐地张大嘴,心脏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影子也张大嘴,透过那张无底大口越姬隐约地看到了月光下的萧琅,那人周身环绕着微光,质问她为何要害自己的亲妹死在异国他乡,横死的女子不能落叶归根,将来要变作厉鬼冤魂来取仇人性命……
“我没有害她!她不是我害的!不是我害的!”越姬的心防终是溃不成兵,她声嘶力竭地嘶喊着,“是季舯!都是季舯这个老匹夫害的!他不但害了明柳他还想害我!都是他,是他害了你们,是他害了东原,也害了我们……是我害了明柳啊……”
季舯是西夷王的名字,越明柳是柳姬的闺名。
末了几句,越姬泣不成声,几近号啕大哭。萧琅收回幻象,沉默地看着她,由她哭个痛快、哭个彻底,毕竟自此以后她再也见不到她的女弟与曾情之所钟的西夷王了。
翌日清晨,萧琅带着哭了一宿的越姬去找容宣。
两人出门恰好遇上端着朝食的钟离邯,对方见她立刻恭敬地唤了声“先生”,而后帮她打开门,等她和越姬进屋了才跟着进屋关上门,这期间除了一声问好别无他话。
萧琅一头雾水地看向正在收拾包袱的容宣,眼神询问他昨晚是打骂过钟离邯还是怎地,那人今天乖得像个鹌鹑,嘴也闭得和蚌壳似的,她不禁想夸容宣一句“优秀”。
容宣也很无奈,他不过是随口教育了两句而已,叮嘱钟离邯往后要稳重些、办事要周全些云云,因为这次闯下的祸事并不严重他也没有苛责,谁知钟离邯会变成这副模样。
朝食后钟离邯将柳姬的尸体抬进车里,容宣与萧琅换了位置,换他去黑黢黢的笼车里陪柳姬。萧琅长长地“哦”了声,不怀好意的眼神看得容宣浑身发毛。他小心翼翼地瞄了眼柳姬的尸体,竟有些担心她会不会突然跳起来咬人。
四人等城门一开便随出城的国人离开了青州城,钟离邯一马当先,骑着萧琅“讹”来的那匹复色毛马,拉车的马乖顺地跟他后面不慌不忙地迈着步子。
接下来他们会一直向北,三五日便能到伊邑,路上不打算再进城歇脚,萧琅谓之曰“城内狭小,施展不开”。容宣嘲笑她可是要做法驱鬼吗,她意有所指地问了句“需要帮忙吗”,容宣一愣,赶紧摆手说不需要,顺便自我安慰似的默念了句“敬鬼神而远之”。
许是昨晚动静闹得大了些,这一路走来十分不太平,连着三四天陷阱刺客绊马索之类的阴损手段层出不穷,无尽红尘也舍得让手底下的刺客变着花样来送死。快到伊邑时才平静了些,只是再未见过弓兵与阴阳巫的影子。
钟离邯总觉得那日见过的弓兵有些奇怪,再度提及此事时萧琅凉凉地说了句“许是骨灰被风吹散的方向与常人不同罢”。钟离邯听闻此言一下绿了脸,一整天都食不下咽。
四人刚入伊邑地界便与前来接应的国尉一众人马相遇,看着打头的中年男子容宣与钟离邯的脸都绿了三分。
国尉邹平,尸山血海中拼杀得来的官职,是一刀一枪实实在在打下来的,整个人就像是于烈火中淬炼过的刀锋。他长着一张威严板正的国字脸,鼻梁上方有一长一短两道横贯的伤疤,因时常板着这张带疤的国字脸训斥旁人使得他看上去严厉而可怖。整个东原朝堂上除了胥太师他未曾训斥过以外几乎无一幸免,容宣“三人组”更是头号针对目标,无非是行为不端、举止轻浮之类,明义再多一个治家不严。
虽然邹平毒舌刻板又喜欢啰嗦,但他无论资历地位还是军功都处于超然地位,说的话也都有理有据,令人无从反驳,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人私底下骂他刻薄、不近人情。他与原御史“刺儿头”关系极好,然而纵使两人“如胶似漆”一般也没少互相训斥互相拆台,此乃奇景一桩。
邹平向萧琅礼了一礼,萧琅赶紧回礼,与他寒暄了一两句便住了口。她与这种年岁日长、动不动就要谆谆教导一番的老父一般的人物无话可说,也就容宣这种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人才能得心应手地应付下。
“容相平安归来乃大喜事,我前些日子方自安平郡回京,大王唬得我数夜未眠!”见到容宣的面邹平便放心了,高兴地拍着容宣的肩背,拍得啪啪响。
前几天姜妲慌张调兵时他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夜披衣起身领兵出城,行至城外百里处都不见容宣等人的踪迹。这一来二去地两厢着急上火,谁曾想容宣就这样光明正大地乘车回来了。
邹平摸摸笼车上的箭洞,又看看遍布车身的砍刺痕迹,忍不住叹一声“着实凶险”。他扭头打量着容宣破损的衣裳,眉头一皱……
容宣怕他又要揪自己的错处赶紧与他耳语了一番,邹平听后频频点头,末了大惊,恨声唾道,“季舯匹夫简直欺人太甚,竟敢无视两国契约擅闯我东原国境,此事定要禀报大王告到天子陛前以还我东原公道!”
“此事需……”容宣正要说什么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天子?”
邹平颔首,“正是,昨日王使抵达,宣告新天子登基。”
闻言,容宣颇有些惊奇,“新天子是何人?”
邹平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商氏小壬。”
容宣一愣,两人相视而笑。
萧琅坐在车里表情有些无奈,心中暗道,“这可真是太优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