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教?”龙非阴阳怪气地翻了个白眼,嘀嘀咕咕,“又要找人辨别兄弟二人谁是谁了,多少年了还是这个套路,一点儿新意都没有!”
龙行睨他一眼,“你行你上。”
“我、我不行……”龙非一噎,再不敢多话。
既然有人提出质疑,公孙兄弟自然不会再用这个套路惹人诟病。
“若少上造不嫌题旧,丑愿以先师龙之‘离坚白’与君辩上一辩。”公孙丑上前一步,朝龙非深深一揖。
“啊?我?”龙非一脸惊愕,他连辩题都未听清,如何能与公孙丑答辩?
他可怜兮兮地看向龙行,希望父亲能捞他一把,哪知对方竟扭过头去佯作未见,好一个“见死不救”!
“难不成少上造不敢应战?”公孙宠在一旁抄着手,挑衅地看着龙非。
“公孙先生,”龙非的模样茫然又可怜,容宣忍俊不禁,连忙伸出援手,“少上造出身兵家,兵家讲求的一向是沙场征伐的实战经验,他虽饱读兵书却对名家答辩之事一窍不通,不如由宣代为应战,先生以为如何?”
“那可不行!”公孙宠摇头,“容相国若是有心参与,宠另有一题想与容相国论辩,容相国不妨稍等片刻,不急这一时。”
接到容宣的眼神暗示,明义将酒樽重重一放,眼中微带怒气,“在座文士数不胜数,公孙先生不挑他们却偏偏挑一个只会打仗的武士,莫非是存心刁难?”
公孙丑后退一步站回原处,“少司寇言重了,丑不过一介辩士,岂敢刁难少上造。只是名家有名家的规矩,命题一出不可随意变更应辩之士。不过,若是少上造认输,这局论辩便算是结束了,丑自然可以再换一人,下一局论题由何人应辩全凭容相国与少司寇做主。”
“这……”明义深觉得此举不妥,但思来想去也未能想出更好的主意。他瞟了容宣一眼,见对方微微摇头,他心中了然,不再争辩。
“先生刚才说离……甚白?”孤立无援的龙非只得起身应战,他疑惑地挠着头,完全不知道公孙丑方才说了什么。
“丑之命题为‘离坚白’。先师云,视不得其所坚,而得其所白者,无坚也。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坚,得其坚也,无白也。得其白,得其坚,见与不见离,不见离,一一不相盈,故离离也者,藏也。”
公孙丑一番咬文嚼字,嚼得众人云里雾里,不知所以。他说的字面意思大家都懂,可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龙非五官一皱,一脸“你到底在扯什么犊子”的表情。
龙行见状冷哼,小声斥责他从小不读书,连对方说的话都听不懂,丢人丢到别国面前了,简直羞耻!龙非不甘示弱地瞪着老父,让他解释公孙丑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龙行一愣,他亦未听懂话中含义,但又不想在兔崽子面前丢面子,憋了半晌狠狠扔给龙非一句“你给老子等着”。
殿中迟迟无人应声,如此僵持着亦不是办法。姜妲悄悄扫了容宣一眼,容宣立刻起身帮众人解释了一番——
假使有一块白色的石头,你看到它是白色的但看不出它是否坚硬,你摸到它是坚硬的却摸不出它的颜色,所以世界上只有白石和坚石,不存在坚白石,即人对事物的感官是分离的,故事物的每个属性都是绝对分离的个体。
“这样啊……我觉得罢……”龙非皱着眉头寻思了半天,语出惊人,“说得挺有道理啊!”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死寂。
姜妲勉强保持住礼貌的微笑,胥食其捋须的手僵在半空,容宣与明义各自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片无奈。
公孙兄弟似是未曾料到对方竟如此“配合”,颇有些惊讶与疑惑。龙行一口气没接上险些气晕过去,忍不住深深低头扶额,在心里骂了无数声“逆子”。
季子桑看上去倒是挺开心的,“少上造这是认输的意思吗?”
怎么可能!想让我认输?做梦去罢!
龙非回了他一个白眼,接着说道,“不过先生说的也不是全对。石头它就摆在这儿,我不摸它它就不硬了吗,我不看它它就不白了吗,我看不见它它就不存在了吗?先生你这不是跟我抬杠吗!”
公孙丑笑着摇了摇头,“少上造稍安勿躁,且听丑慢慢道来。”
他让龙非闭上眼睛,龙非虽狐疑倒也乖乖照做。紧接着,公孙丑拿起案上酒樽放在龙非手里,问龙非酒樽的颜色是什么,龙非没好气地说“当然是青铜色”。
“非也,少上造需将它当做一只新酒器,再猜它究竟是甚颜色。”
“你又不让我看,我怎么知道它是甚颜色!”
龙非说完,东原君臣的心瞬间凉了一半。
公孙丑取走酒樽,让龙非睁开眼睛,又问他这酒樽是硬是软。
龙非毫不犹豫地说是硬的,“我刚才摸了,是硬的。”
众人另一半心也凉透了。
“少上造如何肯定这只酒樽便是你方才拿的那只呢?我们假定这只就是方才那只,可它的坚硬并非是少上造看出来的,而是摸到的,故世上只有青铜色酒樽和硬酒樽,不存在坚硬的青铜色酒樽,丑之论题是完全无误的!”
“我觉得你真的是在抬杠!”龙非不耐烦地叉着腰。
公孙丑并不生气,只要龙非能够逻辑清晰地反驳他,证明“离坚白”不成立,他便可以认输。
龙非气结,“我、我说不过你!”
“那少上造还要继续吗?”公孙丑抬手,示意龙非该认输了。
“你等会儿……”龙非突然福至心灵,心里一下有了主意。
他让公孙丑用酒樽用力砸一下案角,一声重重地闷响后案角应声而裂。殿中案几图轻便乃为木制,仅仅上了一层漆,自然抵挡不住青铜器一记重锤,如今已是漆面碎裂、木体凹陷。
龙非指着裂痕不无得意地说道,“它是硬的,我都看见了!我既看到了青铜色,又看到它是硬的,所以这世上存在坚硬的青铜色酒樽!”
“少上造之言虽有理,然丑并不能确定这是否当真乃少上造所见,还是……”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没看见!我说这是我看见的它就是我看见的!”
公孙丑思忖片刻,点了点头,“有理!只是欠缺论据,不过这一局只要少上造能够反驳‘离坚白’便算是少上造赢,如此,丑认输。”
“且慢!”公孙宠出声打断,“少上造所示论据实乃胡搅蛮缠之辞,岂能算他赢。”
“依宠先生的意思,名家‘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的命题便是伪命题了?”容宣笑道,“堂堂名家大辩士,敢输却不敢认,说出去怕是要被世人耻笑!”
“容相国口舌好生犀利,不愧是儒家出身!孔芳先生若是知晓他教出来的好学生于长辈面前这般咄咄逼人,不知他老人家会作何感想!”
公孙宠神态倨傲,以长辈自居,然他只不过是随名家前掌学与孔芳辩过两回而已,贸然提起恐怕孔芳都不知道他是谁。
近几年,他与兄弟公孙丑游历各国闯出些许名堂,便开始傲世轻物,旁人看在他的夫子是公孙龙的份上尊他一声“大辩士”,谁知他竟当了真,处处自称长辈。
因说话口无遮拦又爱自吹自捧,公孙宠着实得罪了不少人,容宣算是其中一个。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人对母亲的亵渎,这次又借机讥讽孔芳与儒家,容宣不找点儿茬让公孙宠不舒服简直对不起孔芳的栽培和他东原相国的身份!
但不等容宣发作,公孙丑先按捺不住了,不断暗示兄长消停些,万万不能与东原君臣、特别是容宣对冲,他们此次游历可不是存心“抬杠”来了,而是求萧琅帮忙解答公孙宠的卦象。
自从萧琅在西夷“好心”帮公孙宠起了一卦后,作为至亲兄弟的公孙丑比公孙宠本人还愁,吃不好睡不好,天天做噩梦,梦到公孙宠身陷囹圄吃尽苦头,他恨不能以身代之。
正当兄弟二人准备动身前往东原寻求答案时,听闻季子桑将要出使,他俩赶紧抓住这个便利乘上季子桑的东风,欲面见姜妲以求引见。只是二人未曾想到,这一等便等了大半年才等来机会。
过程如此艰辛,千万不能因一时痛快而坏了大事!
“长兄,咱们有要事在身,万万不可逞口舌之利啊!”听闻容宣与萧琅关系颇佳,公孙丑悄声规劝兄长不要得罪容宣,本局论辩到这儿差不多就行了,是赢是输都比不得解卦来得重要。
公孙宠闻言一个激灵,这才想起自己有求于人。他瞟了容宣一眼,兀自“强横”地冷哼一声,摆出一副“大人有大量,不与小辈计较”的神态,看得容宣一阵火大。
公孙兄弟竟然败在一个莽夫手里,简直羞耻!
季子桑比容宣还要火大,但又不敢明着指责,只能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以示不满。
姜妲与众人交口称赞公孙丑颇具大家风范,实乃“胸怀广博的大辩士”,她亲自向公孙丑敬酒,隐晦地表示出感谢和拉拢之意。
竟然赢了?
我好厉害!
龙非作为胜利者心中十分得意,抛给父亲一个挑衅的小眼神儿。
“瞧瞧你那副样子,踩了狗屎运有甚可得意!”龙行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心里却是喜不自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