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逍遥”今日宾客很多,尽管酒君子不在,爻女也与沉萧出城逍遥去了,但代为掌管酒肆的琴师柳在容宣处学过琴,算是容宣的半个学生,因此特别给面子,听从嘱咐留了二楼最角落的隔间给二人。
酒食陆续上齐,侍女放下隔间的两道帘幔便退下了。容宣伸手拉下隔间内左右两侧隔音的板子,再次掩了掩帘子,室内一下安静了好些。
萧琅见状忍不住打趣他,动作如此熟练,想必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没少干。扭头又见手边放了张琴,她顿起调戏之心,“相国这是要亲自奏乐侑宴吗,我囊中羞涩,可没有余钱打赏喔!”
容宣往爵中斟满酒,笑道,“你若想打赏,今后对我多和颜悦色一些,少些说教便是。”
萧琅不以为然,举爵一饮而尽,“但凡你少气我两分,我也懒得同你一般见识。”
容宣自顾自地举爵一祝,亦是一饮而尽。
他摩挲着爵身的花纹,发出一声长长地喟叹,“我想要的总是太多,亦总是一无所获。亚圣说得对,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琅琅,你可知我心中的鱼与熊掌是为何物?”
“儒法冲突呗!“萧琅毫不迟疑又略带敷衍地回答,如此轻松的场合理应娱乐才是,她不爱听这些话。“你不是请我饮酒吗,怎又谈起了政务?”
“好~不说了不说了……“容宣笑笑,心中满是无奈,“来,饮酒!”
两人你来我往间酒壶轻了许多,爵中荡漾的酒波映着些许朦胧醉意。
台上的乐师正在奏乐,琴声淙淙,质朴高远,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一曲毕,满堂彩,众人欢呼着“再来,再来”。萧琅倚案抚掌,亦是连声赞悦,虽然她并没有听出到底好在哪儿。
“嘁!他弹得有我好吗?”
容宣酸得很,他斜睨着萧琅,问她想听哪支曲子,她想听的他都会,不会的立刻去请教了来。然而又不等萧琅回答,他就帮忙做出了决定。
萧琅对乐曲了解不多,听容宣弹琴,她只觉得技艺高深,曲风大气端正,琴声风疏月朗,却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会一迭声地夸“厉害”。容宣知她本事,谅她也说不出个三四五来,故并未追问究竟厉害在哪儿。
或许容宣弹了一首长长的乐曲,亦或许他弹了好多首,萧琅并不清楚。她自斟自酌了一阵便有些醺醺然,托着腮软软地倚靠在酒案上。
容宣伸手揽过她的肩,一手拨弄着琴弦。松散的音节响得颤颤巍巍,竟也能成清雅曲调。
他闲聊着最近发生的一桩桩趣事,萧琅不时简单回应几个字,表示自己有在听……渐渐地,说出来的话不再有回音,容宣低头侧目,发现人已经睡着了。
这便睡了?
他哑然失笑,小心地将这人放平躺在臂弯里,一侧依偎着自己,一侧用手臂搂着,好教他能够沉下心来仔细端详着这副沉静睡容——
眉心微蹙,或许最近琐事积压,应当是旁人帮不上忙的要紧事。睡得好像不太安稳,可能有心事。嘴唇发白,这两日她是不是身体不太好?不该带她来饮酒的,昨天也不该气她……
容宣低头落在额上一吻,“以后不会了。”
忽然,萧琅抓住了他束发的带子和几缕头发,扯着头皮生疼,也把容宣吓了一跳,以为她醒了,于是轻声唤着,却未见有所回应。
因被揪住发带无法抬头,他只得将其解了下来,随那人抓着。头发却是得解救出来,萧琅很喜欢他的头发,可不能被她薅秃了。
失去拘束的长发在肩背散开,徒增三分妖冶。
萧琅抓着发带,嗫嚅了几个字。容宣侧耳细听,什么也没有听到。
“替我看好……”
这次他听清了前半句,不免好奇地搭了句话,“看好什么?”
然而并无回应,此后也再未听到一句半句的梦话。
萧琅一觉醒来时酒肆正热闹着,准确地说她是被这热闹吵醒的。
她左右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姿势,一时竟分不清是梦是醒,是幻境还是现实。
倏尔抬头,瞧见披散着头发的容宣正缓缓咽下一口酒。有一滴从嘴角溢了出来,沿着下颌流过脖颈氤氲在领口。她眼睛不眨地看着,仿佛那口酒正在她喉间淌过,带着一丝余韵悠长的清香。
眼前滑落肩膀的一缕发丝正散发着淡不可闻的清新气味,垂在烛火下泛着薄光,根根分明,柔软如绸,映着瘦削精致的脸颊和白皙修长的脖颈,哪还有什么气节风度,多的是阴柔色气,十分诱人。
萧琅深吸一口气,一扫心中阴霾,顿感自己赚大了——通过她的认真研究和观察,此人应当是《琅嬛藏书》中有记载的历代帝星中最好看的一个,声音也好听,属实优秀啊!如此优秀的人物竟然被她给逮着了,她一定要在藏书上狠狠夸帝星容宣的美貌,让后人也知道!
“你醒啦?酒量堪忧啊!”容宣撩了撩头发,将壶中酒倾尽。
他摘下爵上的滤网,在萧琅眼前晃了晃,瞄了她一眼,调笑着问她“最后一口要不要”。
“要要要!”萧琅咽了一下口水,美人献酒当然要,美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容宣狡黠一笑,仰首饮尽,在萧琅愤愤的目光中低头赠予她半口清酒。
“甜吗?”
“……”萧琅瞬间从脖颈烧到天灵盖,这让她怎么好意思回答!
“看来是极甜的,甜得脸都红了。”容宣又撩了下头发。
萧琅手忙脚乱地从他怀里爬出来,红着脸捂着眼不忍看,腹诽此人怎能如此撩人,这让人如何能够把持得住,我好恨!
怀中一空,容宣十分失落地捋了下头发,倒是很满意那人通红的小脸。心中暗忖,早知道你喜欢看我未束发的模样,我就不梳头了。
这般想着,他灵光一现,身子一歪倒进萧琅的怀里。对方掩口低呼,表情颇有些惊恐。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在我怀里安眠一觉,眼下我醉了,在你怀里躺一会儿不过分罢?”容宣闭目轻笑,准确地抓过萧琅右手放在自己的腰上。
“不过分……”挺过分的!
萧琅红着脸,眼珠子四下乱转,就是不敢看容宣,搂住腰的右手紧张地攥着一把衣裳。
被掐住皮肉的容宣不敢吱声,只得偷偷扯着嘴角倒吸凉气。
“你方才在醉梦里抓着我不放,还说了几句梦话,可是梦到了与我难舍难分的场景?”阴阳家轻易不做梦,这个梦应当非常特别。
闻言,萧琅手一僵,瞬间恢复正常。
容宣正握着她的右手,虽在闭目养神,但也明显感觉到方才一瞬的异样。他睁眼看向萧琅,却见对方神色如常。
只听她笑道,“少胡吣了,我哪有与你难舍难分!方才,我梦见了季无止,我们熟稔地坐在一起,说了好多话……”
“原来没有梦到我啊……”容宣并不想听她提及季无止,他沉默半晌,酸溜溜地问萧琅是否在想念季无止。
萧琅断然否认,说既然梦到了,想必将来还有再见之时。既有机会再见,又何必想念。
说完,她问容宣,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可会想念我。
“不在了是甚意思?”被询问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死了。”
“你想死在我前头?”容宣瞟了她一眼,翘起二郎腿,笑她果真是做梦。
“也许呢。”毕竟世事难料,前途莫测,她真的没有把握。
“不许胡说!哪怕你在我身边,我也无时无刻不思之甚深,何论不在。”
容宣怪她醉酒胡扯,破坏了好端端的氛围,非要萧琅讲个笑话补偿他,没有笑话故事也行,没有故事亲他一下也行。
萧琅根本没得选。她哪有讲笑话的天赋,多有趣的事儿从她嘴里说出来都会变得有些寡淡。再者,她怎么可能主动亲容宣,得多不要脸才能干出这事啊!
于是,她给容宣讲了滨海城亓官家的事。二人一下发现了对方深藏不露的好奇之心,说到家长里短时那叫一个兴奋。
闲话说至夜色已深,酒肆的宾客渐渐散场。
二人等阖场宾客都走净了,从酒肆后门一路摸回了相舍后门。又在竹北院恋恋不舍了好一阵,容宣才勉为其难地一个人回房安歇。
萧琅送走人熄了灯,躺在床上彻夜难眠。她心里揣着在酒肆做的那个梦,反反复复咀嚼着梦中的画面。
她没有骗容宣,她确实梦到了季无止,只不过季无止并非是太子的模样,或许她在梦里见到的是疆德子。
疆德子穿了一身阴阳家方士的道服,峨冠博带,手持拂尘,一如之前的光风霁月,坐在云中台的边缘。她也梦到了自己,穿着术主的衣服,也坐在云中台的边缘。
巨大的星盘在地上投下清晰的影子,盘上的星辰慢慢走着,地上的阴影随之变换,像极了可怕的怪物。
她同疆德子说着笑着,她远远地看着疆德子走下云中台,不知他欲往何处去。天上忽然下起雪来,鹅毛似的,不过片刻功夫便已银装素裹。
疆德子站在台阶上回头看着她,嘴唇开开合合的。她听不清说了什么,只从对方的眼睛里看着自己化作尘埃,风吹即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