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商服来后三五日,龙非婚期如约而至。
在东原,昏礼是件非常严肃的事,不允许外人围观,只允许新婚夫妇同父母并司仪在场。
姜妲本想做那证婚人,但这好事最后落到了胥食其头上。一是姜妲太年轻,比不得胥食其福寿双全、儿孙满堂来得吉祥。二是那商服迟迟不走,三天两头进宫约谈,从汤邑东原联盟谈到东原与燕联盟,谁也说不清他究竟是为了哪个联盟而来,总归是要给东原找个盟友的。
况且这人除了姜妲的话谁的话也不听,烦得姜妲头大如斗。再者,听闻萧琅仍在东原,他又提出要往相舍拜访。萧琅连忙拒绝了,此时来找她八成又是要问商王族之事,事已发展至此,她无甚话说。
沉萧笑他,可别又是一个公孙宠般难缠的人物。
“那二人可还在东原?”说起这档子事,萧琅心有余悸。
“在呢,不过早从馆驿搬了出去,在长明坊赁了房子。”
“啊,这便是有钱人吗……”长明坊的房屋贵得很,萧琅不禁有亿点点羡慕。
龙非昏礼那日正是除夕前一天,大街小巷已经开始热闹起来,萧琅倒清闲得很。沉萧怕天冷伤她身体,哪儿都不让去,她只好窝在屋里自娱自乐。
“先生,我出去一趟。”
沉萧在里间倒腾了一早上,将过午时,她忽然说要出门,也不管萧琅是否听见了便拉开门往外走。
“站住!”萧琅抬起眼皮,瞄着站在门口背对着自己的沉萧,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出门做甚?”
“嗐~”沉萧回头,故作轻快地笑道,“我去趟食市,前两天我在一家铺子里订了几包太师饼,今天得空去取回来。这家太师饼远近闻名,可是不好约呢……”
“是吗?”沉萧那逐渐涨红的脸和竭力压抑的颤音无一不透露着她内心的紧张与害怕,这谎言属实拙劣。萧琅拍拍矮榻,示意她过来坐下,“你又不会撒谎,还是陪我玩罢,别被人骗了去。”
“先生……”沉萧只身未动,低眉不敢直视萧琅。尽管那面容上的神情与平时并无不同,但此时却令她自心底慌成一团。“我去去就回。”
“当真去去就回?”
沉萧犹豫着点了点头。
“我怕你一去就不能回了。”
萧琅的声音并不严厉,沉萧的心却猛地一跳,掩在袖中的手不由得颤了颤,面容登时滚烫。
“我知道你要去哪儿,母亲的叮嘱我也还记得,也许她并不明白加入阴阳家意味着什么,可你知道。”
“先生,我……”沉萧颤抖着嘴唇,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沉萧来伊邑时萧琅便知道,后续的事再无人能阻止。尽管如此,她仍念念一心,盼望着沉萧改变主意。可如今看来,有些命还是由不得人来决定。
“先生。”沉萧忽然撩衣跪下,目光烫人,“仇人一日未亡,齐国亡魂便一日不得安息!虽不知少主为何会做了东原王夫,但我相信他心中还有齐国、还有少君!先生与少主各有苦衷,但我没有!我昼夜苦练武技,为的便是有朝一日为少君和齐国报仇雪恨!今日若是失手,我便自戕赎罪,绝不牵连无辜!”
“你到底还是选择了齐国。”萧琅有些失落,却也骄傲。她没有看错人,无论多少年过去,萧绿依旧是多年前那个忠义明理之人,从未改变心意。她背过身去,佯作不耐烦地摆摆手,“生死由你。”
沉萧眼中含泪,心中实在舍不得萧琅,但重任在肩,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深知,无论事情成败她都难逃一死,这也许是她们主仆二人最后一次见面了。
“先生,如有来世……”
“滚!”萧琅堵住耳朵,第一次吼了沉萧,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外面的风有些大,从半掩的牖间吹进来,吹得她忍不住揉起眼睛。
风寒凛冽,却又天气晴朗。
这个天气倒是很适合昏礼,琅琅应该会喜欢。
容宣心里想道。
眼下他正无所事事的坐在外间,等待礼仪结束新婚夫妇前来谢礼。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萧琅叮嘱他的事,不知怎地,突然走神想到了和萧琅的昏礼。
他正天马行空地寻思着,却听堂内传来一声怒斥,“沉萧!你做甚!”
紧接着一阵器皿叮当落地的脆响,跟着女声尖叫,“君子小心……”
来了!
容宣早有准备,当即起身,快步走至堂前查看。
怎料,眼前寒光一闪,原本在与龙非缠斗的沉萧突然抛开堂中众人,耍了个花招跃出堂门,直扑容宣而来。长剑刺向容宣心口,看架势是要将他置于死地。
容宣来不及思考,假装站立不稳地闪过了这一击,低声喝道,“阿姊,你这是为何?”
沉萧对他的疑虑充耳不闻,连刺数下,见容宣一一躲了过去,她冷笑一声,改剑刺为横扫,朝着咽喉处横挑一剑。
容宣“躲闪不及”,剑锋在他右脸上擦出一道寸长血痕,血珠立刻渗了出来。他抬手擦脸的工夫,右臂又“不小心”被划了一道更深的口子,渗出来的血染红了一层层衣裳透到了表面。
沉萧见状,心中顿起怒气。若说她打得过龙非倒还有点可能,但容宣明显与她不在一个水平,明明能够漂亮地躲过去却不躲,这做法到底是在侮辱她,还是想去萧琅面前博同情?
这般想着,沉萧下手更狠,直接纵身当头劈来。
容宣赶紧后撤,但顾忌在场他人,只一步蹿至廊柱后掩身,顺手扯下腰间佩剑,抬手挡下沉萧正面猛击。其力道之大,震得他双手发麻。
龙非趁机上前挡在容宣前面接住了沉萧的下一招,三四招间便反客为主,将沉萧逼至院内。龙家少君赶紧领容宣避入侧室看医敷药。
胥食其试图劝阻,“沉萧!刺杀国之重臣乃是死罪,按律当处以极刑,当下收手尚且不晚!”
“沉萧,大王脚下怎能肆意妄为,你这般行径想过你家先生没有!”龙行暗示龙非放沉萧一马,“你要是被下狱,是要给疆景先生和阴阳家蒙羞的啊!”
“我是齐国公主府侍女萧绿,日后有仇报仇,尽管找我萧绿,与先生无关!”
齐国公主府?
“齐国早已灭亡,你又何必执着。”胥食其不忍见沉萧年纪轻轻便因早已故去的人送了命,尽管他也意识到自己不在理,却也忍不住继续劝下去。“你在阴阳家门下大有可为,跟着疆景先生更是前途光明,何故葬送自己的大好前程……”
“等东原亡国时你再说这话才好听呢!”沉萧冷笑着嘲讽道。
“你……唉……”胥食其深深叹了一口气,惋惜而又无可奈何。
沉萧复仇的信念无比强烈,在蓬莱时又肯勤学苦练,尽管比不得龙非身经百战,但一身本领也算得上是二流水准,故能与龙非打斗数十个来回。但毕竟根基不稳且缺乏经验,很快便被龙非瞅准破绽挑飞了手里的剑,又被按在廊柱上动弹不得。
“今日你扰了我儿喜事,又伤了相国,本不应该放过你,但看在疆景先生和阴阳家的面子上既往不咎,若今后再敢找茬,我定不饶你!”
龙行撂下狠话,示意龙非放人。龙非面露犹豫,结果被父亲瞪了一眼,只好悻悻松手。
然而沉萧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们最好不要放过我,否则下次再见面时,”她看向龙非,“你,还有容宣,一个都别想活!”
龙非叉起腰,强忍住没有骂人,“你这人就不讲道理,我们也是照章办事,你要杀……”
“龙非!”龙行打断他的话,抬手给了龙非后脑勺一巴掌,“一天天的胡说八道个锤子!就你长了张嘴叭叭叭的!”
“沉萧阿姊,宣不知你我二人之间究竟有何仇怨,竟使你如此憎恨。”容宣从侧室出来时正巧听见沉萧的威胁,他心里有点委屈——自己只是奉命传个话帮个忙而已,应该犯不上挨打。
沉萧盯着他,眼神凛冽,犹如冰刀。“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真的不清楚!
容宣委屈得要命,但面上不好表现出来,遂低头沉默不语。
但在沉萧看来,他这便是默认了。她愤而冲向容宣,龙非眼疾手快地将她按住了。
胥食其正要再劝沉萧时,前院来人通报龙行,道是姜妲身边的女官菁菁来要人,要带沉萧进宫面见姜妲。
“这……”
这番话震惊的不止龙行夫妇,还有胥食其和容宣。
龙行夫妇震惊于到底是谁能够悄无声息地将消息传到宫中,而胥食其和容宣则奇怪消息是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传到了姜妲的耳中。若是一般的人去报信,这段时间仅仅能到宫门而已,菁菁怎来得及代姜妲来要人。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想不出该做何回答。
“这倒也不必……”龙行嘟囔着要去回绝菁菁。
侍从却又说,菁菁请沉萧早些进宫,免得疆景先生久等,若是相国、上将军和少上造愿意同往也可,太师还请早些回家歇息。
疆景子也在?
众人这下更想不明白了,但也只好听从指令。
“哦豁!”龙非笑呵呵地气沉萧,“方才让你走你不走,现在……哎呀!”
龙行又给了他一巴掌,“就你话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