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关头,商服不好继续逗留,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去。联盟之事始终横贯心头,无论东原选择与否,无论东原最后与谁家结盟,他定要保东原一场,以报当年救命之恩。
商服刚走第二日,九州之地尚且红火热闹着,东原朝堂也爆竹似的炸开了花。
以权越君、平伊君为首的贵族势力并多位老臣联名弹劾容宣、明义等人结党营私、擅政弄权。不出三五日,朝野内外大大小小的官员牵扯下来已近两百人。
至此,东原新旧官僚之间的权力争夺之战正式拉开帷幕。
姜妲夹在中间头痛欲裂。她擅长处理国事,但对如何平衡朝中势力几乎一窍不通,她的父亲只来得及留给她一批忠良之臣,却没有来得及教她驭下之术。而胥食其与容宣为了能够更好地控制她,更不可能教她这些。
于是姜妲采取的法子便有些幼稚。先是将四名牵涉“征兵顶替”的外官革职查办,又责难了两名同族兄弟,这几人直接罢黜问罪,一方即日押解至伊邑宫狱,一方滞家反思。另虢夺容宣和明义司寇之职,着范子兴代司寇审问征兵一案。
她的本意是先从外围下手,杀鸡儆猴,将那些好出头挑事之人威慑一番,也好让权越君与容宣看清自己不偏不倚的态度,双方停止攻讦,待开春后再彻查官僚与积案,随后该立案的立案,该查办的查办。
然而这些动作在宗室眼中看来不过是隔靴搔痒之举,他们私下里讨论再三,欲再进一步,逼迫姜妲直接罢免容宣相国一职,着嫡亲兄弟补缺。此后再考虑究竟要不要彻查积案,毕竟大家的手里都不干净,万一对方狗急跳墙反咬一口,真真牵扯出一些说不清的腌臜事,他们岂非得不偿失?
恰此关头,不知谁家宗妇同自家君子告恶状,说姜妲刻意偏袒容宣,疆景子的住所不说在宫里,也应当置于宗室宅院,如今却置于相舍偏僻旮旯,任由阖府虐待之,定是容宣蛊惑唆使的。且孤男寡女同居一所,既不妥又怠慢。
这话虽有几分道理但听着着实可笑,纷纷耻笑其妇人之见,蝇营狗苟。不过仍有人捕捉到了其中微妙字眼,隔日上书弹劾了容宣一个“仲春宴无故不令”的罪名,众人立时傻眼。
这“仲春宴”乃是上巳节男女相亲之会,自前朝始风行至今,东原因民风开放尤其盛大。这日虽不鼓励男女私相授受,但奔者亦无所禁止。只有一点,若是无缘无故不参与仲春会,需按律处罚。其实只是警告而已,最多媒氏再往家里多走动走动,罪名极小但颇具侮辱性,尤其是对于年纪渐长尚未婚配之人而言。因此,这个罪名扣在容宣头上可谓“精准打击”,其人百口莫辩。
再者,那人哪是弹劾容宣拒不参加相亲大会,而是借此作伐,弹劾他徇私枉法之罪!
姜妲却认为参不参与仲春宴与徇私枉法无甚相干,虽有文字在书,实际全凭自愿,朝中廿余未婚的年轻官员也不止容宣一人,仲春宴上也从未见过他们。
“大王,徇私枉法与知法犯法是两回事,大王万不可混淆视听。”
权越君说得在理,但姜妲依旧觉得他在无理取闹。“君侯公务繁忙,还是不要随小辈一起胡闹了,相国的家事自有相国决断,君侯等他三十未婚时再来告他徇私枉法也不迟。”男子三十岁未婚便是大罪了。
有疆景子箴言在先,这一状告本就立不住脚,权越君等人也没有指望真能凭此给容宣使上绊子,他们早已料到这事会变成过眼云烟,但如果能够在旁人眼中给容宣种下个“徇私枉法”的印象便算是他们赢了一局。
只是谁能料到,姜妲竟会当面驳回,容宣连辩驳的话都未曾说上一句便摘清了自己,反倒令权越君受了一番斥责。如此做法,宗室更加肯定姜妲十分偏袒容宣,由此激起了宗室中年轻子弟的逆反心理,姜妲说不行的他们偏要对着干。
况且,这帮人长辈后辈左邻右舍沆瀣一气,姻亲关系极其复杂,姜妲岂敢轻言生杀。那些个同宗叔伯也趁机开始向她施压,逼她为那两名兄长官复原职。
“猖狂匹夫,简直无耻!无德!无才!”
殿中稀里哗啦摔了一地,姜妲将漆盒重重掷于地,菁菁在旁扔一个捡一个。
“大王请息怒。”容宣跪伏着,头也不抬,生怕那些个玩意儿砸到脸。
“寡人执政才几天,这便按耐不住了,看寡人好欺负是吗!若先王在世,尔等匹夫岂敢造次!”
“大王请息怒。”
“寡人知道,这屋里头到处是他们的眼线,怎地不将子子孙孙塞进后宫,让子子孙孙监视寡人岂不更妙!”
“大王请息怒。”
“寡人偏要推行新令!寡人要将东原新令推至九州万民,传至万万代!”
“大王请息怒。
“息怒息怒息怒……”姜妲瞪了眼容宣,大袖一挥,“滚!”
“大王请息怒,小臣告退。”容宣如释重负,每天都要上演这一出,他实难奉陪到底。权越君步步紧逼压得他身心俱疲,他哪还有精力听姜妲发孩子脾气,她又不是萧琅。
说起萧琅,自沉萧离开后,竹北院又剩她一个人,她无聊时便去容宣书房坐着看容恒读书写字。
容恒十分感激萧琅与容宣的知遇之恩,因而很有上进心,学习也刻苦,为二人当牛做马操持前后都不在话下,但他俩为什么一定要盯着他学习呢?有人盯着他真的很紧张……
房门“嘎吱”一声,容恒抬头瞄了眼,顿时心中狂喜。只要容宣一回来,两人定会讨论政务,萧琅便不会再盯着他写字了……现在变成了容宣和萧琅一左一右一起盯着他,实属煎熬。
暮色将至,夜里读书易伤眼睛,容宣遂放容恒回房休息。他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磨着刻刀,与萧琅谈论起今日之事。
“前些日子那仲春宴的闹剧,思来想去还是你的不是。”萧琅捡了个枣子在手里,百无聊赖地抠着皮。
容宣装作生气地剜了她一眼,“人人都说是平伊君那帮人作祟,与我无干,偏你却说是我的过错。”
萧琅真当他生气了,赶紧好言劝说,“我自然知晓与你无干,只是我也并非无故指责。仲春宴之事可大可小,正如有些人有些事也许平日里无人在意,可关键时刻谁又能想到它是否会成为那最后一根稻草呢?你想想,若是姜妲同先王一般精明敏锐,莫说徇私,哪怕只是无故不令你也是逃不过的。”
“我当然知道啦,吓唬你的!”容宣笑嘻嘻地在她头上揉了一把,“这些年提拔的那些苗子全是照着司寇培养的,防的就是这一天。权越君里里外外找了这许久,也就这些人得以全身而退,只落了个刑法严酷的名,只是旁系有所牵扯的官员有不少人查了个贪赃枉法的罪。明义气得不轻,连崽种这种词都骂出来了。”
“骂权越君呢?”
“骂那群管不住手的兔崽子!给点好脸色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越是眼皮子底下越是难以察觉。”萧琅忽然记起一事,“明日我要进宫一趟,你早些等我一起,正好也带我认认他们,来东原这些年我还一个没见过呢。”
说罢,萧琅回竹北苑睡觉去了,再三叮嘱容宣明早卯时二刻别忘了去喊她起床。容宣一口应下,过会儿又叮嘱容恒别忘了寅时末提醒他去趟竹北苑,一个时辰能喊起来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
次日一早,微微有风,萧琅坐在车上一脸没睡醒的模样。
车停在宫门不远处,她透过竹帘的缝隙看见一人带着仆从走向宫门,仔细一看,是个华服高冠的长者,身形笔直瘦削。
“那是权越君吗?”
“是章原君与食客。”
过会儿,又来一队人,为首的也是一名长者。
“这是权越君吗?”
“是司徒谷,后面都是他手底办事的。”
片刻,又有人来。这次不等发问,容宣便说那就是权越君。
“让我看看。”萧琅拨开竹帘细细打量着那人。
只见他发须花白,头发一丝不苟地束于朝冠之中,两条锦带平整地垂在胸前。也许是怕被风吹乱,权越君抄着手,将锦带压在手臂下纹丝不动。他腰间悬着一枚碧绿玉佩,尺寸比一般的玉大几圈,足有拳头宽,花纹看不清晰,但色泽极其通透幽邃,远观亦识此非凡品。他腰侧配着一把样式古朴的青铜长剑,剑柄顶端也挂着一枚玉,这枚小了些,甚至比容宣那个琴坠还要小气。
这边正看着,那边似乎察觉到目光,扭头看了过来,进宫的脚步遂一顿,转身往这边走来。
见对方动作,萧琅赶紧放下竹帘装作正经模样。
“一会儿他向我问好时,我多磋磨他两句,替你出出气如何?”
“我无法与你多言了,君侯是好人,你且收敛些。”容宣叮嘱一句,整整衣冠便阔步迎了过去。
“君侯是好人?”这话令萧琅有点惊愕,双方如此剑拔弩张,恨不得斗个你死我活,容宣却还能说对方是个好人,“别是被骗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