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邑分坛之事不知是被姜妲压下了还是发生了一些不可言说的变数,一连两个多月都没有在朝堂之上掀起丝毫波澜。容宣并不知晓其中缘故,甚至除萧琅外,无一人与他提过此事。
刚开始他只当是姜妲尚且不知,直到某天于侧殿议政时姜妲不小心说漏了嘴,被他听见“越邑坛主”“吃里扒外”几个字眼。当时也有两名君侯在场,看他们的表情像是已经知道了事情原委,故而任由姜妲拐弯抹角地责骂也不敢出言反驳,只一味低着头当鹌鹑,之前嚣张跋扈的模样荡然无存。
容宣自认为他才是对整个案件了解最深的人之一,如今反倒被排除在外。眼下他想插手也没了机会和理由,他现在已经不是大司寇了,连询问案件的资格都没有,对方不肯说便也只好罢了。
作为当事人却未能参与其中,怎么看都很不寻常。
萧琅偶尔怀疑刘晨是不是已经被招安了,但看性格又不像是那般容易服软和妥协之人。只可惜她不敢随意进宫,再好奇也很难验证自己的猜想。
终于有一日,家老来禀报说有一红衣淑女欲面见萧琅,可等萧琅到门口的时候却发现人已经走了。她料想刘晨定有要紧事要说,不然也不会突然找上门,遂遣人往宫中传唤刘晨。然而不曾想,那传人的奴仆很快回来说,刘晨已经离开伊邑回北地去了。
前后脚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人便能走了吗?这话说出来任谁都不能信!尤其是越邑之事尚未解决,正卡在要紧处,刘晨何以放心离开?
萧琅这回真真信了容宣那话,事情决不会这么容易就能解决。
果然,当天下午,姜妲传容宣进宫,且只传了他一人。
萧琅也想去,她也是当事人,但是并没有人喊她一起,她只能在相舍眼巴巴地等着容宣回来分享。
哪知这一等便等到了夜半三更。
萧琅正趴在案上打瞌睡,容宣“吱呀”一声推门进来,带着一身深夜月凉的春寒料峭。萧琅感受到这股冷清的气味,一下清醒了过来。
“如何?”她起身倒了一爵热酒递过去。
容宣急急饮尽,低声说出个天下无不震动的消息,“西夷王薨了!”
“当真?”萧琅持爵的手一顿,似是意料之外。她皱眉思忖片刻,追问道,“怎会这般迅速……那伍思文呢?”
容宣闻言,一脸“奇了”的表情,“你怎知伍相也……”
萧琅白了他一眼,懒得计较他这一时半刻的失智。
“是我想岔了。”容宣不好意思地蹭了下鼻尖,给她补了半爵酒讨饶。“姜妲今日召我进宫本是单纯为了越邑分坛一事,孰料后半夜有人匆匆来报,方知西夷出了此等大事……”
容宣进宫是菁菁亲自到宫门领的,进殿后发现只有姜妲一人,连半个掌灯的侍从都无。此决非正常议政或裁决的场面,他顿时心知不妙。
果不其然,姜妲表现得异常亲密,邀他到侧殿茶室小叙。
“茶室是什么?”这个词闻所未闻,萧琅不禁有些好奇。
“姜妲喜茶,特开辟了半间屋子供她存放茶叶和烹茶,从未带外人进入,我是第一个,因而有些惶惶不安,不敢跟她进去。
“有什么不敢的,她还能非礼你不成!”
“你怎知她不会非礼我!”手都拉到他的袖子了还不算非礼?!
姜妲也仅仅是拉了下袖子而已,见容宣十分抗拒这种亲密,便笑了笑,未曾再有进一步的动作。
她在茶室里貌似关怀地问起去岁在越邑所历诸事如何,惹得容宣心里惊疑。他犹记当时自己事无巨细地手书近三卷用以禀报,今日为何再次问起,一时竟想不透对方想听的到底是哪一部分,总归不是想听他再诉一遍苦。
于是,容宣略过“无尽红尘”与被冤杀人的环节,直接说起返回路上遇到了一队训练有素的兵马。
这时,他不漏痕迹地瞄了姜妲一眼,对方脸上的表情告诉他,想听的就是这一段。
容宣扯了下嘴角,接着道,“当时疆景先生问小臣,这兵马看上去像是西夷弓兵,怎地用弓的动作如此别扭……”
姜妲听到“疆景先生”四个字时眼神不由得一飘,立刻陷入了沉思。容宣也不急,停下来等她慢慢思考。
萧琅听到此处却是挠了挠头,“我问过你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当然没有!我只是想让你有点参与感而已。”容宣笑得狡黠,看萧琅伸手要薅他头发了才赶紧捂住发髻解释,“我故意提到你是想看看姜妲听了会是个什么表情。若是她问心无愧只是按律讯问,表情自然无异,说明她是真心欲查此案,后续对我们十分有利。可她若是心中有鬼,一想到此事牵扯到了你必定心虚犹豫,如此我们也好早做准备。如今看来我们猜对了,她确实想要遮盖此事,但又顾及到你的存在迟迟不敢敲定,传我进宫不过是想试探一番我的态度,看我识不识相罢了。”
“我又不管这些事,顾及我做什么?”萧琅刚要怪姜妲想得多,突然灵光一现,“刘晨?”
这种小心思正好表明刘晨还在宫内,可萧琅却没有办法去要人。不过这样也好,最起码那些人看在她的面子上不敢随意动手。待时机成熟,她制造个巧合倒也不难。
后续姜妲果真提及如何处置越邑坛主,她的意思是大可不必过分张扬。对方是初犯,又是宗室独子,他的父亲年至花甲,颤颤巍巍地在姜妲面前跪了三回,恳求律令放其一条生路,姜妲念其年老体弱,便允了这个请求。
容宣假装听不懂,说自己早已被虢夺司寇之职,律令一概不归他管,姜妲应当去同代司寇、也就是范相商议。
姜妲见他这般说话很是生气,觉得容宣十分不讲理。即便他不是司寇,此等关乎国家的大事也应当过问一二。况且目前正是宗室与新令斗法的关键时刻,容宣怎敢推诿!
先前容宣还觉得姜妲只是有些小孩子脾气,爱使性子,可今日所作所为着实令他失望至极!该世故时使小性子,该立足大局时却又顾及那一星半点摸不着的情谊。若果真按照她的思路进行下去,莫说权力之争的最后结果未必尽如她意,只怕施行数年之久的东原新令即刻分崩离析。
遂表示坚决不同意!
姜妲顿时大怒,道只是通知他罢了,并非与他商议。又抬脚在他小腿上狠踹了一下,责问他那日教训他的话是否全忘了。
容宣不敢说忘得一干二净,只能说是从未记得。但嚣张并非他的性格,故配合姜妲表演了一番。
姜妲自己也清楚,这事儿办得里外不是,必定会对新令的更新执行造成不小的打击,宗室也未必会对她感恩戴德。但那位是权越君之同胞兄弟,垂垂老矣的模样也十分可怜,她于心不忍,一时头脑发热才答应了下来。如今想反悔已是难上加难,今日出尔反尔,往后如何立威?
她以为容宣会理解她、帮她,哪知这人好赖不知,固执得跟什么似的!
姜妲越想越气,越气越委屈,捡起手边的什么东西又想摔,幸而菁菁及时出现,阻止了这场破坏。
说到这儿,容宣又止了话头,萧琅很是暴躁。
“菁菁将她拉住了?菁菁将你拉走了?菁菁到底怎么了!”
“你关心菁菁做什么,我才是受害者,应该多关心关心我……哎哎哎有话好说,莫薅我头发……”
自从发现容宣很爱惜头发之后,萧琅一言不合便上手薅他,虽未不会用力,但揉得跟鸡窝似的也不甚美观。
“后面你都知道了,那季舯死得当真莫名其妙!”
“你若是这样想,那你可想歪了。”萧琅凑到容宣跟前,勾着发丝在他脸上扫来扫去,“这可是你撺掇的,你该不会是坏事做得太多给忘了罢?”
“又在胡言乱语了。”容宣握住她不安分的手,闷声笑着,“你有证据吗?”
“无。”萧琅抽出手,十分嚣张地叉起腰,“但我就是知道,从我嘴里说出去的话有人敢不信吗?”
“不错,是我撺掇的又怎样?我不但怂恿了他弑父杀母,我还要夸他做得好。”那人趁她不注意一把将她扯进怀里箍紧,额头相抵,酒气呼在她面颊上,“东原西夷都是我做的,你能拿我怎样?”
说着,容宣轻轻笑起来,渐渐笑出了声,继而笑弯了腰,笑得泪流满面。
笑声响彻暗夜,分外凄凉。
萧琅任由他抱着自己,一边拍着他的后背安抚着,一边在心里舒了口气——
隐忍十余载的国恨家仇,今朝总算可以抚慰亡灵了。
待容宣平静下来,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藤鸟放在他手里,“一个好消息,自己打开罢。”
容宣不疑有他,按拧一番从藤鸟肚中抽出了一张细长的纸条。
纸张很薄,字迹透到了纸背,数来仅有寥寥两行。他无意中看到其中几个字,瞬间愣住。
萧琅催他快些打开,可容宣手抖得厉害,摸索了好半天才将纸条捋开。
墨字分明,个个清晰,像长了手一样紧紧地抓住容宣的眼球。他来回看了无数遍,始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嘴唇也抖得厉害,像是不会说话了一般,“这……几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