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各有所往

今天一大早容恒便出了门,原是容宣让他去明义家请那位名“子文”的随从来相舍作客,欲观其本人性情如何。容恒越咂摸越觉得容宣现在对他的感情有些像父子,事无巨细操心劳力,对他慈爱又严厉,恨铁不成钢……虽然说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好,但这种感觉属实奇怪,一想起来实在别扭。

容宣倒没有这般想法。他只是单纯地想着,既然容恒是他的随从,又是可塑之才,不如好生教导以免屈才。若是教得好了,容恒被人高看一眼不说,他做主人的脸上也有光。若是容恒将来想着自立门户了,有些学识眼界亦不会被人小瞧了去。故而,这与容恒交往之人皆需调查仔细,虽未必是鸿儒,却也容不得居心叵测之人,此不止事关容恒本人,更关乎相舍安全。

容恒一去便是一上午,巳时二刻方回。见他神态颓废、表情失落,一脸垂头丧气的模样,容宣便知他于明义家碰了壁。此在意料之中,只是未曾想到从前竟有些小瞧了容恒。

只听他说道,“我一早便去了前少司寇家,走的后门,是聂辛帮我开的门……”

见容恒于角门外等候,聂辛只当是容宣派他来给明义传话且不欲为人所知。眼下朝中局势如此紧张,西坊各户几乎断绝往来,想必得有非常重要的事务才不得不一大早便派人来报。遂赶紧将容恒拉进来关上门,藏到无人的角落里问他来此做甚。

容恒被他这番紧张兮兮的动作唬住了,亦随之紧张起来,还当是明义家出了甚大事,也不敢大声说话,鬼鬼祟祟地问聂辛子文在否,若是不在他即刻便回,若是在便带着子文一道回,同容宣见上一面。

谁知聂辛一脸茫然的表情,“子文?何许人也?”

容恒只当聂辛在戏弄他,一时有些生气急躁,“你少逗我,急着呢!相国点名要见他,没时间跟你掰扯!”

“大家伙儿都忙着呢,谁逗你了!我们府上没这号人,你是不是记错了?”

“那个新来的随从。”

“哪个新来的随从?我们家的人你又不是不认识。”

“那个来了十来天的!”

“真没有!你怎么就不信呢,我还能诓你不成!”

无论容恒如何声情并茂地描述子文的形态相貌,聂辛始终想不起来此人是谁,直到容恒问起前些日子出门采办的年轻随从,他才隐约记起一二,“一直是田叔出门采办,从未假他人手。只是你说的那天我确实见过一名年轻随从,和你描述的模样差不多……”

尽管聂辛约摸记起了此人,但依旧否认是自家的,只道那人是坊里新来的,外出采办寻不见回去的路了,不慎走错误闯了他家,着他问了两句路,问完便走了,只是不知其名是否为子文。况且,那人向聂辛透露的底细与容恒说的完全相反!

“哦对对对!我想起来了,他说自己是相舍的随从来着。你这人,当时看到了还不赶紧领回家去,这都多少时日了才来问我要人,难不成人又走丢了?”

说到这儿,聂辛不禁嘲笑起容恒,笑他打哪儿买了个连路都认不熟的,怎敢单独放出家门,得亏相舍位置显眼,否则怕是出了家门就再也回不去了。

任由聂辛笑着容恒也不反驳,他深谙此事过于蹊跷。那人明明与他说是前少司寇的家仆,却又与聂辛反过来说是相舍家仆,竟是来回两头欺骗,实不知所图为何。

话及此,容宣问道,“你去了这般久,想必并非只是与聂辛打听了人罢?”

“正是。之后我又问聂辛,谁家最是了解他家与相舍的情况。”

说起邻里亲友,聂辛可谓如数家珍,自上将军龙行父子说到太师胥食其、表臣陶贾、治市孙满等等许多人,末了特别提醒容恒要注意庶子管姜和典命费申,这二人虽然年长几岁却都是相国的学生。此外还要额外注意太史令,他与疆景子同行交好,但表面上与相舍的来往不算多……因这两年形势不利,容宣与朝官多有避嫌,这才渐渐少了联系,不过并不代表关系就此疏远了。

然而聂辛说得再多却都不是容恒想听的,在他看来,子文若当真是这些人家的随从,何必与他隐瞒身份,本就是同舟共济之属,还怕光天化日之下有人监听举报相舍与他家交往甚密不成?因而,他有心打探的是那些了解两家秘辛却又关系不妙的,只有这般人方能讲通其诡异举止。

听闻此言,容宣越发欣赏容恒的机巧灵变,其虽非能说会道之人,但脑子灵活得很,能够瞬间想通关键并付诸实践,十分难得!

“阿恒有心,先生当真不曾看错你!那阿辛又与你是如何说的?”

容恒有些失望地低下头,有些歉疚地抠着手指头,“阿辛只知咱们与宗室闹得很僵,他家主人革职许久,一直在家闭门思过,故而其他一概不知。他还说宗室手眼通天,劝我不要瞎打听,我便没有再与他多说。离开之后我想去东坊打探一番,谁知那边守卫森严,我好说歹说仍是不允入,想溜进去险些被逮住,于是就回来了。”

“东坊乃是宗室贵族聚居之所,无人带领你自是进不得。莫说东坊,这西坊无人带领亦是进不得。”

伊邑东西二坊分别聚居着东原的宗室贵族和最具权势威望的朝中重臣。太子太女的宫外居所按例为西坊第二户,以此分裂宗室与太子太女的密切关系,以防贵族专权的同时亦可作监听朝臣之用。而西坊首户常为王师之所,以示东原王与诸公子尊师重道。

姜妲继位之前,伊邑国人数量已出现连年增长,城中土地十分紧迫,其居所便成了最后一个太子宫外府。太子于宫外立府本就是前任东原女王的兴起之举,虽有写入宫例却一直无明确的律令规定,在姜妲之前不知取消过多少次,至姜妲继位才决定彻底取消,腾出土地赏赐朝臣。

时至今日,西坊首户仍为太师胥食其之府邸,他的好邻居便是身居相国之位的容宣,再往西那半边宅院姜妲于去岁赏给了丞相范子兴。至此,前太女府邸由相国和丞相各占其半。

范子兴与容宣虽是整个西坊邻里距离最短的邻居,但其关系因丞相之位的缘故并不融洽,可谓十分表面。范子兴总感觉容宣看不上他,因为他的丞相职位是熬资历熬来的,不像容宣是凭借着突出功绩爬到了这个位置。容宣虽无此意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没有机会亦不爱招惹是非,故每每往西走除非必要从不自他门前路过,只走后门窄巷,以免碰到两厢尴尬。但正是因为他这般行径,反倒惹得范子兴误会更深,两家关系越发尴尬。

容宣今日将西坊各家名号一一列与容恒听,并未着重提及范子兴,说完问容恒如何作想。容恒寻思了半天,不太确定地问他,“相国的意思是,子文可能不在东坊?”

容宣不置可否,“那日你戌时方回,坊门可是日落则闭。前日我观那小子步履沉重,不似习武之人,坊门关闭后他断然出不去西坊,而戌时二刻坊内便有兵士开始巡逻,东坊则更早一些。点到为止,再给你三日时间。”

“三日?相、相国我这……”办不到啊!

见容恒垮下脸,容宣顿时心情大好,愉快地负手而去——为难旁人果然舒坦!

廊下突然转出一仆从模样的年轻人跟在了容宣身后,低声询问是否需要帮衬一把。容宣隔牖看了一眼,内心充满了期许,“不必。”

那人称是,随他往后园而去。

园中柳枝正发,碧桃枝叶扶疏,间隙洒落的阳光仍似旧日光景。今日风轻,拂过旧叶簌簌而落,露出鲜明的新芽。

容宣站在树下望了许久,抬手折下一支抽枝新柳,捏在手中把玩。

“联系到同去之人了吗?”

那人答说,“尚未。”

“预计已到何处?”

“这……不敢说,师叔行踪一向诡秘,也许只有同行的两位师兄才知。师叔说相国不必担心她,只是小事一桩,办完便回了,相国安心等着便是,只需看好衣裳莫被虫蛀了。”

“我如何能够不担心!”柳枝在容宣指尖弯折,渗出深色的汁水,散发着一丝微弱的清苦气味,这味道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东海之外到底是哪般去处?”

“这个问题相国已是今岁第一十七次询问,然无可奉告。”

“到底要我如何做,你们才肯告诉我?”

容宣的声音里满是恳求,眼角泛起血丝。

那人犹豫良久,依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了另一番话,“相国,此地诸事皆不可查,亦与你并无干系,知其一角更有无数未知欲知。多知多苦,何必作茧自缚?你有你之去处,她有她之去处,相安无事才好。”

“好!”柳枝在手中一折为二,容宣大笑两声,说不尽的悲凉凄苦,“阴阳家门下果然训练有素。”

“相国谬赞。”

“存好,待联络妥当寄过去,是为‘春日第一柳’。”

“冬梅春桃已枯朽,是否同寄?”

“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