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宣最近感觉姜妲对他的态度缓和了不少,但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在宫狱中关押一年有余的越邑分坛坛主死了,中毒而亡。作为主杀的一方,他因此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面对其父声泪俱下的指控,容宣自始至终只有一句话辩驳,“小臣誓无任何违逆律令之举,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见他说得诚恳,姜妲私心是相信他的,但宗室坚决不吃这一套,定要姜妲按律治容宣杀害贵族之罪,其母甚至哭至陛前,要容宣为她儿偿命。
纵使姜妲心怀同情,但这般无理的要求她岂会答应,此事一无证据二未调查,细节一概缺失,如此情况怎可草率治罪,故而驳回了宗室的要求。但也没有放任容宣不管,而是着他闭门思过等候调查。至于何时能出门,那便得看理士的工作效率有多高,真相一日未明,相舍大门便一日不开。
“相国闭门思过”的诏令一出瞬间在朝中激起千层浪,在众人看来这不过是表面说得好听罢了,实为变相幽禁。容宣一派不敢言败却也忧心忡忡,终日惶惶不安。
但容宣本人觉得如此甚好,少了人情往来他清净了很多,正好得空去做一些不欲为人所知的小事。
在三次延长期限后,容恒终于凭本事查到了子文其人,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容宣“无意”的帮助。容恒对此心知肚明,否则他无法解释那些恰到好处的巧合。
这日,容恒来找容宣禀报调查结果,见其又在绢帛上写写画画,那笔下线条远远地看着好似女子形态。他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了两步,偷偷瞄了几眼,立刻发出唏嘘的声音,“噫~相国又在画小君了!”
容宣被他吓了一跳,手下线条险些画错。他又羞又恼地将绢面捂住,瞪着容恒,“站远些,你挡住光了!”
容恒“噢”一声,乖乖后退几步。他想不明白容宣有甚害羞的,这么大人了还跟情窦初开的少年似的。
“相国,这是子文的小像与生平,我请沉皎兄弟帮忙整理的。”
沉皎便是萧琅留下来用以帮衬容宣的那名阴阳家弟子,容恒已与他混得非常熟。
容宣仔细端详着绢面上的笔画,不甚满意,对容恒的说法亦不满意,“作甚请别人帮你整理?”
“我的字太丑了,沉皎兄弟写得好看。”容恒揪着衣角,心虚不已。
“丑就多练,有看我做甚的工夫都能多写两个字了!”容宣瞄了他一眼,没好气。
容恒赶紧称是,接着便详细说起子文。
“……那日回来的路上只我一人,而阿辛又说他进门最多半碗茶的工夫便离开了,由此我猜测子文应当与我不同路,否则我定能注意到身后有人。前少司寇家在西四坊,因此他应当在四坊以北,也就是西五坊、六坊。这两坊人家加起来总共四户,我便想了些办法搭上了这几户人家的随从……”
然而他说了好半天,说得口干舌燥也不见容宣有所反应。那人只一个劲儿地盯着绢画傻笑,好似画中人就在眼前似的,那双眼中满含深情,眼神仿佛要将绢画融化,化作世间最温柔不过的明月与春水。
容恒实在受不了那副少年怀春的模样,“相国!您当真有在听吗?”
容宣恋恋不舍地抬起头来,“我聋吗?继续说你的!”
“……行罢。”容恒暗中撇了撇嘴。
正在这时,沉皎敲门进来,交给容宣一只沉甸甸的木盒,“师叔来信。”
“多谢!”容宣心中喜出望外,面上却装得一本正经。他将木盒接过来,激动地按了半天机关,最后还是沉皎看不过眼去帮他打开的。
沉皎忍住笑,将一旁表情很是无语、也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说的容恒拉走。
容宣随他们去,亦不忘布置课业,“阿恒你莫忘了练字!”
待屋中只他一人,容宣小心地从盒中取出信件,三四张叠在一起,捧在他手中好似无价珍宝一般。信纸底下并排压着四卷竹简,打开一看却是几篇琴谱。
纸张轻便但很粗糙,应是从当地随手买的。纸上笔迹飘逸大气,别有风骨,正是萧琅手书。书信行文语气中规中矩,看不出丝毫情绪,容宣不禁有片刻失落。他又想起季子桑写的那些信,言辞那般矫揉造作,亦不知萧琅回信时是何等语气……不对,她好像从未回过信!
想到这里,容宣一下雀跃起来。他将信纸在案上铺开,细细阅读着上面的文字,心情随之或喜或忧。
东海之外只是一个大致的地界,萧琅并不清楚其范围有多大,故先去了东海郡,以容宣的名义前往万儒总院拜访了三位院长。
孔芳年长体弱,已不再教书授课,只一心修炼琴技,这些年又得了几篇古谱,托萧琅寄了抄本给容宣。孔莲正为东原朝堂权力之争生气,容宣寄来的信里总是一片祥和安宁,他信不过信中的鬼话,故寻萧琅究根结底问了一遍,见得到的答案与容宣说的大致相同,这才放下心来。
叔孙文着重问了容宣与钟离邯的武功进益,其乃武师,自是更加重视两人的武学。得知钟离邯在邹平手下混得风生水起时他十分开心,连连称赞钟离邯将有大出息,但又担忧容宣做了文官武技会退步。萧琅赶紧帮容宣解释,说他一个打她两个完全没有问题。叔孙文闻言大惊,当即要教训容宣,骂他做了相国便不知天高地厚,竟敢与萧琅动手。萧琅实在解释不清劝说不住,只得写信让容宣早做准备,若相舍收到信,说明叔孙文不日即到伊邑。
书信最后,萧琅叮嘱容宣勿思虑过重、事事亲为,她很羡慕孔芳院长高寿,希望容宣亦如是。
容宣傻笑着“吧唧”亲了信纸一口,忽然又记起什么,赶紧扯着嗓子喊容恒,让他速去龙非家借一套箭靶、一架兵器并战马“龙云”,今晚便摆到后园去。
容恒去了很久却是空手而归,因那龙非家中摆的兵器都是他心爱的宝贝,没有最心爱,只有更心爱。尤其是那匹名“龙云”的战马,他恨不得与之生同衾死同穴,如何肯外借。谁知道容宣抽的哪门子风,龙云又不会说话,万一受了委屈都无处诉苦。
我们多年情谊竟比不得一匹马?
容宣气得一宿没睡着。
次日晚食前后,容恒前来禀报说,有位老先生在后门等候,欲见容宣。
夫子这便到了?
容宣手忙脚乱地理了理衣冠,急匆匆地奔向后门。
待他到时,叔孙文已进了门,正抄着手站在那儿老神在在地看着龙非一手扛枪一手牵马地从后门钻进来。龙非看到他当场愣住,又看看其后恭敬老实的容宣,一时不知该进该退。
“这是……”叔孙文好奇地望向容宣。
容宣尴尬地笑道,“夫子,这是学生……新买的装备!”
叔孙文又望向龙非。
“啊哈!”龙非笑得一脸憨厚正直,“是,正是,是相国新买的,我今儿个刚送来!”
“噢!”叔孙文恍然大悟,“多谢小龙将军亲自送马!”
“不谢,告辞!”
龙非一拱手,牵着龙云风似的跑了。
容宣暗自顿足,十分唾弃龙非的应变反应。
“长本事了,学会撒谎了,跟哪些狐朋狗友学的装模作样?”叔孙文冷哼,将缰绳抛给容宣,让他将马牵去马厩。
容恒上前欲接,却被叔孙文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唯唯诺诺地跟在他身后,心想这位院长可真凶。
叔孙文盯着容宣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满意地点点头,对他的态度也跟着和蔼了许多。
容宣很好奇叔孙文是如何认得龙非那小子的,毕竟叔孙文是第一次来伊邑,而龙非向来对儒家敬而远之,从未去过万儒总院。
叔孙文让他猜一猜,容宣拘谨地答道,“夫子可是从他行止气度中猜到的?对了,夫子曾去过鬼谷,也许是在姜臣先生身边见过他。亦或许……”
“非也。”叔孙文翻了个白眼,对容宣的胡乱猜测不甚满意,遂自答说,“他跟龙行长得很像,一看就是他儿子,哈哈哈!”
“哈哈!”
容宣跟着笑起来,他藏在袖中的手尴尬地抠着衣上花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儿。
笑过之后,叔孙文捋着胡须唤了声“子渊啊”,容宣赶紧应声,便听他沉沉说道,“你一人在外十余载我们从未探望过你,只从旁人口中得知你的消息,其中真假我们不得而知。近来,芳兄越发衰老,莲弟腿脚不便,我便代他二位来瞧瞧你。我一路走来几经繁荣景象,观吏治清明,知你治理尚可。书院这些年亦经风雨,见惯大浪淘沙,有无名先生庇佑你自不必担忧,只是你独居庙堂之高需谨记夫子教导,切忌居功自傲只手遮天,务必以身作则上行下效,以免树大招风,成为众矢之的。此外……勿做荒唐事。”
荒唐事?
容宣有些不明白叔孙文的意思,“学生不知夫子何意。”
“不知?”叔孙文剜了他一眼,“你最好不知!若是做甚错事,无名先生都保不了你!”
“是,”容宣慌乱地看了他一眼,连忙低下头。“学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