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嫌疑

叔孙文只在相舍待了不过两日便急着回去,任凭容宣如何挽留也不肯再多住半刻。他自称住不惯这繁华城邑,外面吵嚷得厉害,夜夜不得安眠。

容恒只当是自己伺候得不到位,叔孙文又不好意思直说,因而心中很是愧疚。但容宣明白,哪里是伊邑吵嚷,而是这里没有两位老友和满院学生作陪,叔孙文一个人在异乡有些孤独寂寞。遂不再多留,只准备了两大袋礼物请他带回去,又请龙非帮忙送一程。

临走时,叔孙文突如其来地与容宣说了一句话,听上去有些云里雾里,“若事成,她便有恩于天下。若事败,即便万民咒其罪,你也要相信她是最无罪的那个。”

容宣当即跪于叔孙文面前,深拜而誓,“夫子,纵使所有人都恨她、疑她、负她,学生也始终一心向她,日月天地共鉴!”

“日月天地于你何用,得无名先生认可方为正理!我儒家弟子向来尊崇五常兼备,望你坚守本心,为万人表率。”

“学生谨遵夫子教诲!”容宣再拜顿首。

容恒不知所以,也跟着再拜顿首。

待主仆起身时,叔孙文与龙非已走远,但墙外仍回荡着叔孙文爽朗洪亮的笑声——

“你还记得老夫吗?小时候老夫还抱过你,哈哈哈……”

“不、不记得了。”

“哈哈哈,不怨你,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你都长大了,你同你父亲长得倒是不像……”

“啊哈!哈哈……”

容宣疑惑,“他前两天不还说上将军父子长得一样吗?”

“长辈无话可说时便会说小时候抱过你、你同你父母长得一个模样、你更亲近父亲还是更亲近母亲……诸如此类的话,相国不必当真。”

“是吗?”

“是的没错。”

“那你字写完了吗?有研究这些的工夫都能多写……”

“没有,告辞!”

不等他唠叨完,容恒一拱手,转身一溜烟儿跑了。然而不过片刻工夫他又慌里慌张地跑回来了,“相国,理士带人来了!”

“快请!”

齐士所来目的十分明确,仅为越邑坛主被杀一案,特来审理容宣。他虽为理,掌贵族宗室刑罚,但地位远不如相国,故行事多恭敬有礼。

“当晚相国何在,所为何事?”

“天阴腿疾复发,在家养病。”

“此前士从未听闻相国有疾,不知疾自何来?”

“前些年腿伤未愈,医士医术不精,由此落下病根,有医案为证。”

“请呈医案。”

容恒将医案递过去,齐士翻来覆去地看了有三四遍,捋须思考了一会儿,说要将医案带走。容宣欣然应允。

“士听闻,相国在万儒总院时师从叔孙文先生门下学习剑术,想来应当武艺非凡。”

“这……”容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学习剑术倒是不差,只是我一向喜文不喜武,学了许多年也只是皮毛,聊作强身健体之用罢了,至于武学非凡一说实在无从谈起。”

容恒适时插了句嘴,“理若是不信,可寻大王一问,大王是知道的。”

容宣点头,“正是,前年年末为刺客所伤,大王亲理此案,刺客至今仍关押在宫狱中,二者皆可为证。”

齐士自然不可能去找姜妲为之作证,“竟有此事?那刺客所谓何人?”

“先齐人,萧绿。”

得知刺客名姓,齐士赶紧着随从记下,当即便告辞离开,称“改日再来叨扰”。

容恒站在门口看着对方着急离去的背影满怀担心,怕齐士当真去找萧绿询问,“他若果真去宫狱提审萧绿可如何是好?萧绿靠谱吗?她那么恨您,万一……”

“但愿靠谱罢。”容宣悄悄叹了口气,他此刻完全是赌博的心态,赌沉萧会看在萧琅的面子上依旧愿意帮他一次。

齐士离开相舍之后果然第一时间上书姜妲,请求进入宫狱提审犯人。姜妲问他欲审何人,如有必要也可带出宫狱,但不得超过十二个时辰。齐士如实相告,姜妲乍闻便有些后悔,但话已出口又不得反悔,只好不情不愿地给了齐士钥匙,以他并不了解宫狱为由让菁菁同去“帮”他。

宫狱极少有人来,之前还有越姬和越邑坛主在此呜嗷喊叫,如今两人一走一亡,只剩沉萧一个人,她闲来无事便翻阅萧琅带给她的书籍,容宣甚至给了她一张琴,时间倒也容易打发。

今日她又倚在墙边就着豆大的烛光看一卷琴谱,正因看不懂而蹙眉发愁时,余光瞟见有几人站在外头。她抬头看了一眼,只认得个菁菁,前后两名中年男子见都没见过,便又低下头对其视而不见。

齐士见沉萧的处境有些疑惑。狱中两张榻,一张放着柔软干净的被褥,一张摆满了竹简并一张琴,其人衣着整齐发丝不乱,这待遇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罪大恶极的刺客。

菁菁与他耳语几句,齐士点了点头,问道,“你可是刺杀相国宣的齐人萧绿?”

“是我,”沉萧头也不抬,回答得十分随意,“如何?”

“你因何故刺杀?”

“我乐意!”沉萧心中疑惑。这都一年多了,怎地又有人来问起这个?“怎么,容宣终于死了?”

“你这女子!我乃理齐士,来此调查相国容宣毒杀贵族一案,你需得好生回话,莫要胡言乱语,否则治你阻扰之罪!”

“容宣毒杀贵族?哈哈,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我可是迫不及待等着跟他做好邻居了!”沉萧大笑着,却在心中暗忖,他说的贵族难不成是隔壁那个聒噪虫?那人是暴毙,凶手怎地成了容宣?

“我且问你,相国宣师从剑术大家叔孙文,你一介女子之身,何以近他身前刺杀于他?”

原来是怀疑容宣会武,这好没道理!

“他自己不学无术,惯会辱没旁人。”

“以你之意,相国宣剑术平平,竟毫无大家风范?”

沉萧柳眉一竖,恨恨道,“若非龙非相救,他早已死于我的剑下,岂容他苟活至今!”

齐士了然,着随从一一记下。片刻转了语气,温和地说道,“你这女子切不可妄言,若相国宣当真武功不济,何以潜入宫狱杀人?”

“那必定有人里应外合,亦或根本无需他亲自动手,如他这般权臣,有的是鹰犬为之前赴后继。”沉萧顺着他的意思接过话茬,心里已然想得明白——这容宣不知又得罪了多少人,个个欲置他于死地。

“你在这狱中可曾见过面生之人往来?需据实相告,待案件水落石出,自可了你恩仇。”

齐士多嘴一句,立刻被菁菁揪住错处,“大王着奴提醒理,万不可刻意诱导犯人。”

沉萧阴阳怪气地翻了个白眼,“有的是!隔壁亲姊几乎日日都来,来得多了我都快认得了。他死的那日他母亲与阿姊来了两趟,一趟送了吃食一趟送了新衣。他死前还喊了几声母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母亲杀了他。”

“满口胡言!”齐士厉声斥责,“虎毒尚且不食子,亲母又岂会杀害亲儿!”

沉萧胡搅蛮缠亦有一手,“那还是饿得轻了,你看饿狠了它食不食子。”

“你这女子,若再胡说,当心治你罪!”

“那你问我做甚?狱卒比我更清楚。”沉萧也不跟他多说,低下头继续看书,此后无论齐士再问什么话她一概充耳不闻。

齐士白来一趟还窝了一肚子火,气汹汹地离开了宫狱,转头找人将宫狱狱卒全部缉拿,誓要审出与容宣勾结之徒。

姜妲听闻沉萧之语亦觉不无道理,便令齐士去查一查那日递进去的吃食与新衣。此令传至宗室众人耳中立刻炸开了锅,越邑坛主之母连夜奔宫,于姜妲面前嚎哭不止。

姜妲语气凉凉地问她不让查可是心虚不是,也不怕别人借她之手害人。其母闻言立刻收声,反倒恳求姜妲认真调查。

只是齐士最终也没有查到任何蛛丝马迹,甚至没有查到除容宣以外的任何嫌疑人,查到最后嫌疑最大的反倒是其母与阿姊,以及当日放她二人进宫狱的三名狱卒。后来,那三名狱卒中有两人被查出乃宗室家仆出身。

既然牵扯到宗室,齐士便不应当再负责此案,审理权于是交给了代司寇范子兴。

姜妲趁此机会补齐了狱卒空缺,至此,贵族势力自宫狱中完全剔除。权越君因此震怒,于宗室内部悄悄开启审案流程。

越邑坛主中毒身亡一案越发蹊跷,宗室认定是容宣嫁祸,但又查不到任何证据,反而令自身越显可疑。双方互相怀疑,但都无法证明对方有罪。宗室中有人因此恨得牙根痒痒,扬言要收买刺客刺杀容宣。

可怜范子兴夹在两者中间举步维艰,他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不管查哪一条线,来来回回忙一通最后依旧会回到原点,同齐士一样无甚进展。

此外,宗室有权越君撑腰,无一人好惹,根本不容许旁人杂七杂八询问太多。范子兴只好以容宣为突破口,结果反倒发现容宣跟他想象中的骄横权臣大不相同,竟清贵又谦逊,其老实乖巧令人欣慰又惭愧。他思来想去,实在后悔接了司寇这个烫手山芋,又费神又得罪人,夜里偶尔睡不着时便想着要不要帮容宣说说好话,这司寇一职还是还回去比较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