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妲终归是没有采纳容宣的意见,因为国巫为她一连卜出两个“吉”,这给了她极大的信心,于是在立夏那一天,东原打着“雪耻”的旗号毅然发兵西夷。至于雪的是谁家之耻,一时无人说得清。
带兵出征的乃是国尉邹平,钟离邯自然也得跟着去,甚至没有来得及回一趟伊邑,只写了两封信寄了回来,一封给容宣,一封给他的未婚妻。他在信中叮嘱未婚妻一定要好好过活,等他打完仗就回来成亲,若是一年未归就别等他了,再寻户好人家嫁了。亦叮嘱容宣顾及自身安全,勿锋芒毕露,如果还有空闲的话便帮他照看一下未婚妻,若是一年未归就再帮她另寻一户好人家嫁了。
这信后半段看得容宣一脸疑惑,心想这人八成脑壳有病。
容恒在一边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他实不该说这话,上战场前信誓旦旦的人最后……”
见容宣看他的眼神有点凉,话到嘴边赶紧拐了个弯,“最后回来得都比其他人早一些,嘿嘿~相国写回信吗,我下午帮您寄出去?”
“这回信写不得,”容宣将简牍并检一同扔进燎炉里烧了,“也好,各人自求多福。”
“啊?”容恒挠挠头,不是很理解,“相国是怕家书影响钟离兄弟心中奋勇杀敌的信念吗?还是怕国尉知道了会不高兴?国尉不是保持中立吗,应当不会拿这事为难您与钟离兄弟罢?”
说着,他忽然像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有些紧张地低声问道,“国尉该不会是投靠宗室了罢?”
容宣迷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觉得萧琅看人的眼光好像也不怎么好。“国尉军有七成兵士为贵族出身,他身为朝官怎敢站队。若是站贵族,于姜妲而言便有蓄军谋反之嫌。若是站我,其麾下兵士定然不依。无论他选择依靠哪一方,国尉军都将荡然无存,如此倒不如做个孤臣,保全自身,亦保全东原最强盛的一支兵力。”
“噢噢,原来如此!”容恒恍然大悟。
“你现在想明白为甚回信写不得了吗?”
容恒表情一僵,尴尬地挠了挠头,“呃……没有。”
“你没有发现检的不寻常之处吗?”
“没、没有。”
容宣无奈地挥挥手,“写字去罢。”
容恒退下以后第一时间跑去找沉皎,问他那枚检到底有哪般不同寻常。
“那检其中一端的菅草绳结上有两重漆封的痕迹,说明曾有人打开过,后来又重新封缄,最后才到了相国手中。”
容恒因此有些生气,“检上的地址写得明明白白,其人怎敢偷窥寄给相国的信!”
“这便是问题所在。”
沉皎虽然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却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能大致说与容恒随意听。显然,对方比他更不明白,最后两人还是相携写字去了。
是夜,风尘仆仆的明义再次登门“蹭饭”,看他疲惫凌乱的模样像是出了趟远门,而事实是他确实出了趟远门,往越邑走了一遭。
容宣骂他实在大胆,一意孤行竟连命都不顾了,怎地不去想想妻儿安危。明义十分得意地笑说,他家良人支持他做任何事情,只要是他想做的便可。
“滚出去!”
容宣最见不得别人在他面前秀恩爱,黏黏糊糊地恶心死人了!
“你最近戾气很重啊,是与那位淑女处得不顺还是怎么着?”明义刚回伊邑便听说容宣心里有人了,他寻思了半天也没能寻思出来究竟是谁入了此人法眼。“人家龙非都有儿子了,你何时与人家成婚?”
容宣没好气地斜睨着他,“你是媒吗管这么宽?”
“嗨呀!”明义一拍大腿,“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都希望你能有一个好归宿嘛!钟离兄弟那是没得机会成婚,你呢,你是准备七老八十无人侍奉的时候来我们几家挨家挨户地蹭饭蹭回本儿吗?”
尽管容宣明白明义的这些话不过是当个玩笑说的,但越说他心里越委屈,甚至生出一种被辜负的凄凉感。他怕自己会越想越难受,只好不耐烦地催明义快些结束晚食,少插科打诨,他俩还有的是正事要说。
明义让他猜一猜在越邑下辖的丰县有何发现,容宣随口说了句“丰县山多地少,人却是不少,也不知都从事甚营生”。说着,他好像有些明白了,看向明义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惊诧,对方则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当真?”容宣追问了一句。私心而论他并不相信,但又觉得理所应当。
“我亲眼所见!”明义自袖中摸出一块小石子放在案上,推到容宣面前。
那石子表面棱角参差,颜色赤金糅杂,容宣拿在手中打量了一番,不禁有些感叹,“其竟如此大胆!”
“那里逃出一人,出逃时顺手捡了几块成色差的准备脱手卖出去换钱买药,结果被人发现是黑金矿石。我从他身上顺了一块,夜里跟着抓他回去的监工上了山。”明义伸手比个四根手指,低声道,“少说也得有这个年数了。”
姜妲继位至今也不过勉强四载。
“越邑乃是权越君的封地,有黑金矿他不可能不知,更不可能有人能够在他眼皮子底下随意开采。”容宣将黑金矿石收起来,问明义此事可曾向姜妲汇报过没有。
明义嘬了一大口肉汤,将整块烤饼食尽方回了个“未”,回得一脸轻松,毫无畏惧。
容宣见他这般忽然失笑,笑他嚣张,“擅自开采黑金矿”这般大事竟也敢瞒着姜妲,“此事你越过大王先同我说了,若被人知晓,你我都得扣上个隐瞒不报和僭越的罪名,你一向谨小慎微,如今怎地跟变了个人似的?”
“你莫同我说这些,若有一日权越君取而代之,我倒是喜闻乐见。”
容宣心里一动,笑着回说,“以东原贵族秉性势力来看,你心之所想恐怕很难成功,也许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亦未可知。”
明义抬头看了他一眼,复缄默低头,手中木箸一下一下地戳着炙肉,在肉块上戳出一个一个小窟窿。他忽悠悠说道,“纵使九州一统亦无妨,做个庶民无甚不好,哪怕明日你容宣起兵夺位我亦无拦阻劝诫之心……”
“停!”容宣赶紧打断他的狂言妄语,“这种话你竟也敢说,仗着我这儿有先生坐镇无人胆敢窥听真真是越来越放纵了!谋逆之举岂敢随意说出口,你不惜命可别连带着我,我惜命得很!大王与宗室之间的事到底与咱们无关。”
“容宣!我觉得你变了!”
“你这话又从何说起?东原本就是大王的东原,一切自有大王决断,你我二人是为人臣,岂有置喙之理。”
明义突然摔下木箸,一脸烦躁的模样。
“你变得越来越像那些碌碌彘犬之徒!你少年时狂妄敢言的血性去哪儿了?依我看你也辞官隐退算了,回万儒总院教书去罢!这伊邑待得实在无甚意思!”
他抬脚欲踹盛汤的小鼎,然一想此处是相舍而非自家,又默默地将脚收了回来。
“我来此地本为皇考未竟之志,岂料官场如此污秽!昔于帘窥壁听下殚精竭虑,今又承负冤罪污名。拜尘之人者众,尸位素餐者繁,碧血丹心反遭践踏!纵高居庙堂,然挚友皆作葭莩之亲,稍有不慎即招猜忌,行同犬彘之人却大嚼五谷牲珍,此绝非志士能容之事!”
明义情绪十分激动,其声之高惹来门外沉皎询问,容宣随意找了个借口打发他去睡觉。
“难道你甘心看着我等一腔心血付诸东流不成?自越邑坛主之事始,我已大失所望。你是她最为亲近之臣,不可能没有发现,她从未想过令东原于列侯当中脱颖而出,谈甚西出北上,谈甚逐鹿中原,自始至终只是她笼络人心的借口罢了,她一心为的只有生杀予夺的快感而已!”
眼看这人言辞越发激动,容宣深知此刻安抚顺从方为上计,同他讲理只怕会火上浇油,吵嚷得左邻右舍无人不知。遂紧跟其后附和了几句,对方的情绪果然肉眼可见地稳定了好些。
归根结底,明义需要的也不过是能有个可靠之人听他畅舒胸臆,发泄心中郁结罢了。可纵观伊邑,也只有共事多年的容宣能听一听。幸好还有容宣愿听他发疯,否则他真要憋死了!
“昔日太女门客千人,你我备尝辛苦、饱经世变行至今日,未有行差踏错之举,所图不过一用武之地,而今瓦釜雷鸣、黄钟毁弃,实非你我之过也。我辈自当敢言直谏,然宦海沉浮应审时度势,岂容你胡言乱语!今以自保为上,再图其他。”
容宣亲昵地捶了明义胸口一下,对方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却依旧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之意。尽管明义心里仍是不赞同,但又说不出不赞同的理由。眼下二人皆深陷泥沼,确实应当以保全自身为先,赢得姜妲信任看重,如此方可峰回路转。
“前些时候我进宫一趟得了一份名单,转机全然在此,却不啻剑走偏锋。”
容宣自案旁半人高的简牍堆中抽出一卷,并没有递给明义,而是随手放在了案上。
明义盯着那卷简牍直勾勾地看了许久,喃喃道,“齐要……好毒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