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琅悠悠醒转时,心里猜着会不会有人捞自己一把,带她去看一看疡医或是带回家照料一番。但事实证明并没有,她还是一个人伏在原地,满身伤痛,只是天色已然大亮。
她竟在此地昏睡了整整一夜,然这一夜歇息并未帮她缓解身上的重伤,只手臂撑地半起身这种简单动作都会令她忍不住咳血。她在心里暗自庆幸自己非普通人,否则依昨日那般折腾,到不了今早她的尸体便该凉透了,哪还能像现在这样忍痛坐起来。
林中草木凋敝,鸟雀无枝可依,因而啁鸣声也跟着寥落起来,透出一股杳无人烟的荒凉。
萧琅躺在地上,照旧画了个太极推向天空,闭目重启。白昼的星辰远不如夜晚明亮,但仍然可见星子群中的明星泛着隐隐红光。她见此哈哈一笑,将喉中残血吐净,自言自语道,“原来你也以血镇星,咱俩半斤八两,看你以后在我面前还有甚可骄横的!”
她又闭眼歇了会儿,终于扶着含光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拖着剑围着圆心画了一个纹路复杂的阵图,先将古钱一一嵌入交点,而后割破掌心滴血入土,如此阵图才算完成。
待血流遍纹路,暗红的阵图微微一闪随即恢复原状。地上到处都是或新鲜或干涸的血迹,倒也不显这般颜色有多诡异。
司南的匙柄安安静静地一心指向正南方,她料定此地再无其他阵眼,遂收好司南与含光,按住绞痛的心口步履蹒跚地朝着东方走去,先走出林子养一养伤再图下一步去向。
林木遮天蔽日,阳光偶尔透过参差的枝叶投下形状各异的光斑。所经之处毒蛇猛兽皆不敢近身,因而小动物便多了起来。萧琅甚至看到一只长相奇怪的鹿自她面前一跳一跳地路过,顿时心中大奇,仗着深山老林无人得见,长得未免也太随便了些!
越往东走海浪翻涌的声音便越清晰,海风吹入林中,咸腥的气味被草木清香掩去大半。
她被这海风吹得头晕目眩,冷汗涔涔,只好倚靠着树干坐下歇息。五脏六腑疯狂喊疼,气血自胸腔涌上来,她侧过身子将淤血一口一口吐出来,任由其在枯叶堆上绽开鲜红的花,星星点点地溅在裙子上。
喉间气血翻涌,伴随着伤口血流不止,萧琅越发觉得虚弱疲累。她知道自己不会死,却也动弹不得,只能放纵身体跌落,躺在枯叶丛中再次陷入昏迷。身上的伤口正在愈合,时而痒得她清醒过来,时而疼得她又昏死过去……如此循环往复无休无止,不禁令她心生对死亡的向往。她无比希望自己可以就此长睡不醒,摆脱掉这折磨人的痛苦。
然而这个愿望于她而言并不现实,阴阳术士的体质决定这些伤也许会很快痊愈,也许会伴随她一生至死方休,她只能默默忍受着,等着伤痕独自痊愈。
不知何时,萧琅于半醒半昏间听见耳边窸窸窣窣,有人私语着,“咯吱咯吱”地踩着落叶朝她走过来。一人蹲下来打量着她,轻声与同伴说“还活着,背回去”,另一人犹豫着说“好像不是东原人,还是报官罢”,但前者执意要先救人再报官,后者也只好随他去。两人将萧琅扶上其中一人的背,将她背出了林子。
路有些颠簸,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萧琅伏在那人背上被颠得十分难受,忍不住咳了两声,心肺紧跟着一阵剧痛。
“她吐血了!怎么办?”旁边一人惊慌失措地说道,“你别把人颠死了,要不还是先报官罢!”
“当真?”背人之人亦开始害怕,万一萧琅在他背上死了,他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那我先背她回去,你赶紧去报官。”
一听说两人要报官,萧琅尽力张了张嘴,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别……”
见她拒绝报官,那二人更是惊慌害怕。旁边之人怀疑她乃罪大恶极的出逃之徒,因而想将她就地放下,生死由天。而背她之人却觉得即便是歹人亦是一条生命,救活之后再报官也不迟。两人一时各执一词,议论不清这个“歹徒”到底要不要救。
耳边的争执声吵得萧琅头痛欲裂,她示意两人将她放下,倚着树歇息了片刻,在其中一人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朝面前二人浅浅一揖,哑着嗓子说道,“多谢二位壮士……慷慨相救,今日不便,改日……改日必登门拜访,以报救命之恩……告辞!”
随后转身,不顾两人的叫喊,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去。
她需得寻个安全妥当的地方以便藏身疗伤,这两人也许已经报官去了,若为郡守之流发现她身上携带的阴阳家印鉴,疆景子在东海郡重伤的消息即刻便会传得天下尽知。她倒不怕阴阳巫前来寻仇,只是想躲开阴阳家、儒家与容宣的耳目,以免众人为她担忧。
萧琅在林子里盲目摸索了半天,终于发现一棵为雷击撕裂的枯树,中心已空,正适合藏身。近日无雨,躲在此处亦不必担心再遭雷劈一回。她心里立刻松了一口气,双腿一软,几乎是爬进去的,直到身形完全藏入树干与灌木丛的空隙中她才感觉自己终于又能活了,放心地躺在地上缓慢吐纳,等着内外伤自行愈合。
夜晚再次来临,萧琅饥寒交迫,但她虚弱得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只好侧脸看着地上的草木发呆——
虫蚁在叶下匆忙往来,鸟雀突然出现将它叼走,它的同伴发了疯似的四下乱窜,有些撞得人仰马翻。也许晚食刚刚入口,尚未尝得出滋味,鸟雀又为更凶戾的鸱鸮呼哨着掳走……
她忽然间觉得自己同这鸟雀一般无二,在鸱鸮般可怖的天道的操控下去操控着虫蚁般的芸芸众生。她又感觉自己就像那虫蚁,甚至不如鸟雀自由。最后她又感觉自己什么也不是,有人为生计奔波,有人为权势营营,她为天道出世,所谓“高低贵贱”皆为娱己,到底不过沧海一粟,来往终归苍生碌碌。
萧琅有些想念容宣,恨不能相见。想来他们原本可以同寻常人家一般,怎料造化弄人,成了今日这般狼藉模样,日后也不知能有谁家淑女去配他,相携走完这一生,只可惜她是不能了。
想及此处,她十分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也许她该恨无名子将所有的事情隐瞒至今,也许她该恨素未谋面的帝师父亲送她去做阴阳术士。但思来想去总觉得无甚必要,毕竟他们只是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不过需要由她来抹平而已,这一切甚至不如一场战争来得惊世骇俗。
诸多感慨,不过是可怜她与容宣那早早消散的姻缘,犹风过耳抓握不住。
正想着,不远处陡然传来一阵小心翼翼地呼喊声,萧琅侧耳一听,听出是白天背她的那位壮士的声音。
这深更半夜的是带着人来抓她还是后悔了又想来救她?
不管是哪种目的,她现在一概不想掺和,遂假装人不在,没有应声。
那人喊了许久,最后终于放弃,不知将什么物件儿放到了地上,低声自语道,“请阿姑勿怪。若你已走,这些饼肉便喂了林中生灵,若你仍在,便做你几日粮食,食饱或逃或自出皆随你。若逃,往后望你莫害他人,若自出,自当敬你为君子。若阿姑不幸罹难,此便当作祭品,愿你托生一户好人家,免流离逃亡之苦。”
那人说罢匆匆离去,萧琅用尽力气借东风拂开林上枝桠,令泠泠清辉撒入林中,照亮他回家的小路。她亦借此看清那人面容,以待日后报今日一饭之恩。
她于月下见其长相,面容算不得年轻,与路上行走的普通人并无二致,却是有着一颗难得的悲悯之心。她忽觉,己一枯朽道身,所图一切仍是有价值的。
翌日清晨,伤口仍是又痛又痒,萧琅觉得自己不能再歇下去了。那星盘上八十又一阵东海之地独占整四十,若她再逗留下去,怕是这辈子都得留在东海去找那些阵眼,她还想着早些结束早些回去见容宣、见夫子。
事成之后大功一件,他们怎么不得哭着喊着膜拜她的英明神武!
萧琅清点了一番包裹里的物件儿,东西俱全,只是容宣送她的那件冬衣从未穿过却已有些脏了,着实可惜。她背上包裹从地上爬起来,双腿仍有些打颤,但身上的感觉总归比昨日好了许多,心口也不再剧痛难当,呼吸间的刺痛尚可忍受。
萧琅钻出枯木后的第一眼便看到了地上摆着的小包裹,想必是昨晚那人送来的粮食。她上前拾起,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三四块烤饼与十数块炙鱼,入手已有些凉了,鱼肉的香气里夹杂着海腥。她将食物放入包裹,沿着那人离开的路线往前走着。约莫走了两刻钟,前方豁然开朗,隐隐可闻人声鼎沸。
她走到林边,见正前方有一海滨村落,可巧的是,昨晚那人正与一布衣阿姑在杆旁晒网。不知他们是否察觉到有人在偷觑,两人先后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萧琅赶紧隐入林中,默默地朝那二人长揖一礼,又看了几眼,转身跟着司南往东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