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宣最近频繁做噩梦,有些与萧琅有关,有些与己有关。也许是噩梦扰得他难以安眠,他身上伤风的症状迟迟不见好,咳嗽流涕大半个月,时而伴随着低烧,惹得容恒怀疑他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魇到了。
“我昨晚又梦到她了,到处找她不到,后来在一片树林里看到了她。她吐了我一身血,手上温热湿滑的感觉我仍历历在目。”容宣有气无力地倚靠在凭几上,疲惫地撑着额角,案上厚厚的一摞公文他根本没有心情看。那梦里的场景无比真实,直到现在他都止不住手抖心慌。
“您这是关心则乱,思虑过重。”容恒赶紧安慰说,“凭先生的本事断无可能落此下场,你说呢沉皎?”
“阿恒说得对!”沉皎赶紧点头附和,“凭师叔的本事很难有谁能伤到她,相国难不成信不过师叔?”
“您若实在不放心,可以请少上造进宫帮您问问国巫,请他算一算。”
容恒自以为想出了个绝妙的主意,怎奈沉皎一直扒拉他,示意他赶紧住口,莫再说了。
容宣瞄了小动作不断的二人一眼,露出个苦笑,“他若是能将琅琅算出来,我也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
“啊这……”容恒不明所以,刚要问便听沉皎低声呵斥让他闭嘴,他只好忍住好奇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家老在外面敲了敲门,道是范相前来寻容宣叙话。
容宣登时心累地叹了口气,一个月登门拜访七八次,实不知还有甚可说。
不等他起身相迎,范子兴已熟门熟路地自行进了屋,见到他立刻拱手道喜,恭喜他洗脱冤屈,相舍大门重开,他可自行出入。
“范相不辞劳苦奔波良久,宣感激不尽。”容宣客套了一番,转而问范子兴杀害越邑坛主的凶手抓到了没有。
“昨日将将擒获。此人乃其府家仆,与其素有恩怨,故而借刀杀人。”范子兴对这个调查结果和凶手的说辞深信不疑,一心沉浸在结案的愉悦中。
容宣顺势对他大为赞扬,心里却是突然明白了一些事,不禁暗中冷笑。
这哪里是家仆借刀杀人,分明是她借刀杀我来了,倒是好伎俩,还真是小瞧了她!
范子兴未在相舍多逗留,饮了口水便称有公务在身,当即告辞离去。
容恒高兴坏了,立马要带着容宣到市上转转,但沉皎适时提醒他容宣仍是病身,需得安心静养,他脸上的笑容立刻垮了下来。
容宣倒真是有些累,身心俱疲,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舒服的地方,但又说不出到底是哪儿不舒服。他打开一卷文书,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他头痛欲裂,却也只能忍着继续看下去。今日若是看不完,明日又有人送来新的,后日越积越多……直至堆积成山,最后只怕是萧琅事儿还没办完他先积劳成疾了。
过午,沉皎又送来今日信件,抱了足有廿余检,来自各方的都有。容宣没有闲暇时间挨个看,便令沉皎挑重要的念给他听。
“平过淆岭,驻汾郡牧野,无兵事,邯无恙。”
容宣抬起头来,“西夷至今仍未应战?”
“是。”
“国尉军何人出战?”
“无人出战。国尉以为,西夷既未应战,东原军便不宜得寸进尺,故驻汾郡多日,未曾更进一步。”
容宣嗤笑,“倒是新鲜,何时这般讲礼数了。”
“国尉据说乃儒家出身,许是深受圣人之言影响,亦不失为美谈一桩。”
“儒家怎敢指望他贴金。”容宣说着手下亦忙碌不停,那公文里不乏称赞邹平之举,他一概捡出来呈与姜妲。“尚未开战便敢说些用兵如神的瞎话……继续。”
“燕主与太子生隙,疑先太子死因。”
“太子甲……”容宣寻思了寻思,大致记起来前些年燕国老太子商甲确实因病薨逝,只是他已过知天命,这个岁数病逝的大有人在,一时无人起疑,燕王父子何以今日因此生隙?“燕王可是查到了不同寻常的证据?”
“传闻是国婿透露的消息。”
“国婿?”子谦师兄一个外人怎地去掺和了这些事儿,容宣心中太息。
因着两国立场的缘故,即便是亲兄弟亦需避嫌。自子谦尚燕公主以来,师兄弟二人渐渐断了联系,他竟不知子谦何时参与到了王子夺位的事情当中。这种事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掺和的,稍有不慎便会落个连坐全族的下场。
沉皎思忖片刻,想起一件事来,“国婿谦与先太子甲曾交往甚密,后来有人检举太子甲结党营私,两人这才不来往了,只不过检举之人至今不知是谁。”
容宣点点头,让他继续念。
“夷民弃田豢鹿、彘,粮价尚稳。”沉皎念至此处,取出另一枚检递给容宣,“相国,这是回信。”
容宣看了眼漆封,解开绳结将简牍取出来,上面只有一个字,“善”。他心中大喜,便知大势已成。
“丰蠡深谷确有私兵囤积,属者不明。”
刚进屋便听见这句话的容恒插嘴道,“丰蠡均属越邑,囤兵肯定是权越君的呗,这有甚不明的。”
沉皎连忙解释说,尽管私兵驻地在权越君之封地,但他们不一定听从权越君指挥,也许属主另有其人也不好说。
容恒闻此,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姜妲。在他看来,如同权越君这般贵族,若非一国之君何以指使得动。囤养私兵乃谋逆重罪,权越君有什么胆量敢帮别人顶罪。
“你啊,总是太武断。”容宣在旁笑说。
容恒是有些聪明,却又不太聪明,偶尔笨得可爱。他时常在想,萧琅究竟是如何挑出了这样一个小机灵鬼。
当前紧要之事也不过刘晨说的这几件,沉皎将剩下的简牍挑拣了些念给容宣听。那简牍上的字迹鱼龙混杂,内容亦是参差不齐,不说看的人有多费劲,听的人都有些不耐烦。
信里有说天气好的,有说自己今日食了几颗桃欲送容宣一些的,甚至有一郡守特地写信祝贺不知打哪儿听来的容宣生辰……这帮人整日里正经事不做,净干些乖嘴蜜舌阿谀奉承之事,林林总总的瞎话听得容宣十分窝火,当即便令沉皎以相国的名义回信,呵斥此等谄媚之辈不如就此辞官归隐,好卖桃的去卖桃,好卜卦的去卜卦,总归都比做官强些。
沉皎初涉人世,未登官场却已在容宣这里早早地见识到了人世的奸滑晦暗,与他以往想象的模样竟大不相同。他以为朝堂之上俱贤臣,仁人志士聚于一处慷慨激昂,为理想而鞠躬尽瘁。谁料竖子鼠辈多如蚁,在看不见的地方一点一点啃噬着前人累积的根基,却仍不以为耻。
难怪容宣对这些人如此刻薄,他只想来便愤怒不已,遂决定立即去写斥书,好生教训他们一顿。
容恒看他脸上的表情便知他在想什么,赶紧跟上去叮嘱了几句,免得他当真听信那一两句气话。
两人在屋外说的话容宣听得清楚,他不禁哑然失笑。这二人一个办事清醒利索,一个为人玲珑圆滑,若是都能在他身边长久地留下他也算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只不过这也只是想想而已,世间好事哪能尽数握于他手。遂笑着摇了摇头,耻笑自己的贪心,做好手头的活才是正经。
相舍大门重开后第一个登门拜访的竟是龙非,那人卡着晚食的点拎着酒肉大大咧咧地自正门进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与容宣关系匪浅。
容宣见他来了十分开心,欲邀他共品上次送来的茶叶。沸水清烫的茶汤着实惊艳,实乃不可多得之妙品。
龙非敷衍地应和了两声,随后喜滋滋地让容宣猜一猜他父亲给他儿子取的大名是什么。
容宣脸一黑,便要让他滚出去,但转念一想,对方上次送了他一包茶叶,他尚未来得及礼尚往来,这般撵人出去委实不妥,于是同样敷衍地说了几个名字。
龙非摇着头,对此人之敷衍表示很不满,他实在憋不住话便自己说了,“叫龙文,我准备再生一个叫龙武,嘿嘿~”
容宣压根不想搭理他,“嗯,文武双全,好事,恭喜。”
“你想不想做我儿仲父?”
“不想。”
“若是……”
“若是你再同明义一般时而于我面前炫耀,你便同他一般滚出去。”
见容宣回绝得如此果断,龙非受伤地撇了撇嘴,十分遗憾对方不能与他同享喜悦,他料定这人是心生嫉妒,才会对他不假辞色。不过也对,容宣年大未婚,嫉妒亦是理所应当,如此一想他不禁多了两分得意。
“我忙得很,你若无事便赶紧回去,明日议政时再见也不迟。”容宣看着龙非这一脸得了天大的便宜的得意神情十分无语,搬出惯用的话来撵人。
以往他这般撵明义的时候,对方定会端正态度与他好好说话,毕竟相国实在忙碌,是个好听又无比操劳的官位。除却寝食,容宣着实没有空闲用来插科打诨探听秘史。
但龙非明显异于常人,他今日登门竟仅仅是为了显摆而已,容宣撵他他也不气,喜气洋洋地走了,倒将容宣气得不轻。他想不明白龙明二人是如何想的,为甚频频到他这孤家寡人面前炫耀,难不成他俩均以此为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