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宣回想起方才胥子玉看他的眼神,摩挲着下颌若有所思。他想起钟离邯登门提亲的时候,对方长兄亦是满脸冷漠,根本没有正眼瞧过他二人,遂心想道,这做兄长的当真个个难缠!
容恒在宫门口百无聊赖地抠着石墩上的纹路,见容宣出来赶紧迎了上去。
“您怎地去了这么久,可是大王又为难您了?”
“无,我只是顺路探望了一下王夫。”
容恒闻言摇了摇头,表情颇为可惜,“听说他病得越来越严重了,太师早已做好准备。”
容宣十分赞同,“并不刻意”地加重了某个字眼,“他确实病得厉害!”脑壳指定有点问题。
两人说着便往回走去。
快到西坊时,容宣突然说要去南市街上转一转。容恒抬头看了看天,似乎欲起风雨,心里一时有些抗拒,便说“已到西坊门口,不如改日再去”。但容宣偏不肯,执意要去,他拗不过也只好跟着原路返回前往南市。
这个时辰的坊外街上行人并不多,前后几乎无人经过,容恒大喇喇地走在了街中央,容宣见状失笑,“夸”他甚是有做街霸的潜质。
容恒正要接他话茬,却见后方有个宿醉的行人七摇八晃地往这边走来,杂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远远地便闻着一身浓烈酒气。他赶紧将容宣拉到一旁贴墙根走着,免得被那人撞上。
“他穿着尚可,不知是从北坊还是从西坊过来的,大清早的便醉成这般模样,若是官吏怕不是要挨一顿打,大王又该下禁酒令了。”
“也许是有心事罢。”
容宣不以为意地回头看了眼,与容恒一同贴着道路左侧,将右侧宽阔的街道留给那人随意晃悠。
岂料那人越晃越偏左,容恒想不通这人在严重醉酒的状态下怎地还能走这么快,都快要赶上他与容宣的脚步了。眼看其人越靠越近,容恒警惕地盯着他,生怕他一个不留神跌倒在两人面前再讹上相舍一笔。
“真吓人,相国咱们快些走罢。”容恒催促着,拉着容宣快步往前走,几乎要小跑起来。南市就在正前方,市口人流熙熙攘攘,还是混入人群安全些,至于后面那人他爱讹谁讹谁。
正寻思着,身后醉客倏忽闪身至两人面前,惊得容恒一个激灵。他愣了一瞬,立马挡在了容宣身前。
“你……”
话未说完,那人直扑向主仆二人。
“歹人作甚!”
容恒大喝一声,正要去推开那人,却不知怎地容宣反而站在了他身前。恍惚间,歹人贴了上来,容宣脚步一个趔趄,俄而仰面倒地。歹人仓皇逃走,掉落一把沾血的匕首。
“杀人了!杀人了!”
市口有人眼尖,顷刻呼喊出声,顿时引起一阵骚乱。众人纷纷围过来,无人在意那刺客去向。
“相国您伤哪儿了?”
容恒惊慌失措地蹲下去查看容宣伤势,但见胸腹间大片血迹氲开,鲜血正从容宣的指缝间汩汩流出。他脑中一懵,迭声大喊救命,求过往与围观路人帮忙送医。
“我来!”人群中站出来一名麻衣壮士,利索地背起容宣直奔医舍。
“多谢壮士!多谢救命之恩!”
容恒感激得语无伦次,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跟在后面跑着,他脸上抹得血泥混杂,有些骇人。半路他摸了摸袖袋,登时哭得更厉害了,早上换衣裳的时候他忘记把钱也换到袖袋里来,万一等会儿医士无钱不医可如何是好。
至医馆,疡医见容宣情状吓了一跳,那伤口正中胸腹,血水染透了衣裳。看伤势他觉得伤者八成活不了了,但身为医士又怎能见死不救,遂命小童准备药与细布,他勉力而为。
“我可提前说好啊,”他一边解着容宣衣裳一边与容恒二人说道,“这位先生伤处危急,倘若不幸离世可怨不得我,两位万不能找我麻烦!”
壮士赶紧做保证,“相国是在街上为歹人所伤,我等都看见了,可以作证。”
“是是是!”容恒疯狂点头,“我是相国身边的随从容恒,我以性命担保,相国无论生死均与你无关,只求你用心救救相国,相舍可不能没有他啊!”
容恒说着便嚎得涕泗横流,壮士看了他几眼,最后忍无可忍让他别哭了。容恒委委屈屈地憋住眼泪,盯着疡医忙活,生怕他偷工减料。
疡医剪开里衣,见衣裳血水厚重,立时直呼不妙,伤口应当十分凶险。但仔细一看他又松了口气,匕首刺得位置刚刚好,再偏半分即有性命之忧。
“如何?”容恒察觉疡医表情有些凝重,再次大哭起来,尽管他相信容宣一定有救,但他实在忍不住。“求求您救救他!”
“幸好未中要害,只是看着吓人些……别哭了你!”疡医瞪了他一眼,“这个位置伤得倒是巧了,若再往上或再往下几寸,人可真就活不了了,真真命大。”
容恒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一下坐在地上委屈巴巴地吸着鼻涕。
疡医将伤口包扎妥当,又包了细布与药放在容恒手边。容恒问他何时能离开,他说随时,但最好寻人来接,以免伤口崩裂。
容恒趴在床边看着容宣,“相国他还没醒哪!”
“他一直醒着。”疡医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失血过多有些虚弱而已,亦不妨多躺些时辰。”
“您醒着怎么不说话啊!”容恒看容宣一直紧闭双眼还当他昏着,得知他是清醒的便赶紧问他疼不疼。
“你说呢?”容宣瞟他一眼,“你未曾与我搭话,又哭得大声,我哪里插得上嘴。”
容恒一噎,鼻涕眼泪胡乱擦了一把,努力装作不曾哭过。
容宣问起救他的壮士还在不在,疡医插嘴说那人方才走了,倒是难得的恳诚之人。
容恒哼一声,“人家可不像你似的。”
疡医知他指的是那番推卸责任的话,心中理亏,因而未曾反驳于他。
容宣躺了片刻便要起身离开,这点伤于他而言如同被人踩了几脚,只是血流太多有些体虚,若萧琅在此他倒可以用来博取一下同情,眼下那人不在他也懒得装了。
容恒本想着容宣在这儿歇着他好回去取钱,哪知这人即刻便要走,他只好尴尬地小声与容宣说他忘了带钱。
容宣叹了口气,说要把他压在这儿做工。疡医一听直摆手,哪怕他俩改日再将钱送来也千万别将容恒留下。被嫌弃的容恒撇了撇嘴,心道我还不愿意留下呢!
容宣自己付了药钱,在容恒的搀扶下慢吞吞地往相舍走着。
“那刺客定是东坊指使的,真真歹毒至极,幸好相国命大,又有壮士仗义相救,奴定要报官收拾他们!”容恒咬牙切齿,恨不得冲到东坊给他们两刀。
“你我并无证据,贸然报官便是攀诬之罪。”容宣深觉那人身手太次,担负不起刺客之名。如今闻名于世的刺客个个都是豪侠剑客,此人最多算是个不入流的小杀手。
“没有证据便放纵他们嚣张不成?”容恒气得原地跳脚,“这口气您忍得下奴可忍不下!这回只是伤至皮肉,下回真该捅刀子了!”
容宣敲了一下他脑壳,“乌鸦嘴!我还能让他们伤第二回不成?”
容恒毫不遮掩地翻了个白眼,“内史雅提醒过莫乱跑,上次奴亦提醒过,您偏要以身为饵,今日果真钓出来一个!若下次奴不在您身边,又无义士相救,您可如何是好?听句劝罢,好生在相舍待着,借先生的名义镇一镇那帮人,即便不为相舍着想,你也得想想治下万民不是?万一……那新令怎么办,您毕生心血顷刻崩塌,东原……”
容宣赶紧捂住他这张没有遮拦的嘴,“小心说话!”
容恒顿悟,紧张地点了点头,左右环顾了一番,生怕自己的胡话被旁人听了去。
主仆二人带着一身伤走回西坊,一路凡见者无不惊诧,却无人胆敢上前问一句。毕竟东坊已放出狠话,其真假虽无从考证,但双方之间的矛盾早已众所周知,此非事外人所能掺和。眼下情景于他们而言权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细问却是不敢。
容宣所图正是这般效果,他需要更多的人得知他被刺客所伤,不仅仅是耳闻,最好是面见,亲眼看见他被刺伤,亲眼看见他带伤回府。正因如此,他才没有听从疡医的建议着人来接,而是选择自己走回去,至于他伤得重不重这不重要,刺客是何人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人所伤。
夜幕降临之前,沉皎自外面带回来的消息证明他的那番“表演”已经开始起效果了,而此事传入姜妲与权越君耳中的时间远比他想象得要早。
姜妲勃然大怒,立即下令抓捕刺客,接着又派医士登门。
权越君闻讯愤而捶案,当场摔碎了无比珍贵的琉璃盏。
坊间流传已久的那句狠话他至今未曾查明是谁所言,宗室内无一人敢认,而在这节骨眼上竟当真有人于众目睽睽之下刺杀容宣。想那狱中被害之人是他从子,整个伊邑又找不出第二个胆敢雇凶刺杀容宣之人,如今里里外外都在怀疑他才是主谋。
此刻他心中大恨,发誓要抢在姜妲之前抓到罪魁祸首,而后亲手将其碎尸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