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琅何以得知此事?”
容宣微惊,伸手接过照身贴,仔细看了看上头户籍地址,一为瀛洲岛滨海城,另一则在东海郡奉儒县,即万儒总院所在地。他当下便知萧琅之意,顿感无尽熨帖欢喜,却又隐含几分自怨自艾。
这些年萧琅为他百般忙碌,事事妥帖,想他却总是坐享其成,丝毫帮不上对方一点忙。如此巨大的落差使得他时常在崩溃与怅然的边缘徘徊。他深知自己不差,但与萧琅一比便不由得自卑起来。
容宣看着手中的照身贴,犹豫着要不要留下,“琅琅可还说过什么没有?”
“有。”沉皎点头,将萧琅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师叔托我转告相国,凡人自古以来便与群居禽鹿一般无二,单人难成事,集薪焰方高。圣人因材施教亦是看穿各人各有所长,而在位谋政,相国本就不与世同,不必过分纠结盈亏之分,集众家之长化为己用方为上善之智。”
容宣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可真真是成精了,我一言未说她便早已想好如何堵我之口。”
他挑了其中一贴,又问沉皎萧琅还有更多话没有,沉皎仍说有。
“师叔说身份地位全靠衬托与比较,那武陵的户籍不如她这个好,建议用她的,因为这两枚是她亲手写的,与那凡品不同。剩下的记得及时销毁,她不想被人告她伪造照身贴。”
沉皎本已接过挑剩下的那枚照身贴,正要帮忙去处理掉,结果容宣听说此贴乃萧琅亲手所制后立马反悔要了回去,一把掀开搭在膝上的衾被跳下了床。
“哎相国,小心伤!”这番干脆利落的动作吓了沉皎一跳,这人白天还一副险些伤重不治的模样,怎地太阳一落山都能跳下床了,那药竟如此管用?
“皮肉之伤而已,常在街上走谁还没有被虫蚁踩过脚!”容宣说得十分轻巧,似乎忘记了这于普通人而言是多重的伤。
“相国也曾习过武?”沉皎诧异,心想这人何以装得这般深,师叔别也是被他骗了罢?
“略有小成罢了,若不嫌弃,你我也可互相讨教一二。”
容宣谦虚客气了一番,谁知沉皎听闻此言竟当即兴奋起来,跃跃欲试着要与他比试比试。他本想推辞,但转念一想,阴阳家武学是为天下武学翘楚,却不知儒家武学与其相比究竟差在何处,他倒也想见识见识阴阳家阳宗的功夫如何,能否令自身武艺再进益些许,遂痛快地答应了下来,与沉皎约定一日在城外比试。
沉皎原想说明日便可,忽然记起容宣身上有伤,只好忍下蠢蠢欲动的心,称伤好再约。容宣闻言登时赞他小小年纪便有君子之风,很是难得。
须臾,听见容恒在屋外喊沉皎有事,容宣便放他去了,顺便叮嘱一声看好此处,勿令不相干人等进来,沉皎应声退下。
容宣拖出藏在墙角的漆柜,将两枚照身贴并排放入其中。又从角落里翻出数片打磨光滑的竹板,精心挑选了一枚放在案上。他起身多点了两豆灯摆在案前,照得此处通明。随后又取来刻刀与墨,看架势是要“伪造”一枚新的照身贴,萧琅做的那两枚他定是舍不得给容恒祸害。
戌时过半,容宣已刻好头像,正准备往上刻户籍时,沉皎突然慌张跑进来。
“相国,快!大王来了,阿恒说你歇下了。”
容宣一愣,连忙将案上竹板刻刀划拉到角落里,解了头发跳上床去,“她来作甚?”
“未曾与我等说话,只是突然登门,表情看上去十分平静,与田叔说话时的语气并无怪罪之意,应是单纯来探望你。”
沉皎帮他铺好角角落落,佯作他早已躺下多时。
容宣十分疑惑,“她一女子,哪有半夜三更往臣下家里跑的道理?”
沉皎来不及回答,已听见外面传来说话声,他赶紧闪身至隔间帐幔之后掩藏起来。
“容子伤势如何?”外面姜妲问道。
容恒答说,“回禀大王,今日奴见之与昨日并无二致。医士言相国体弱,伤口愈合得自然慢一些,多躺些时日也差不多了。”
“听闻容子为你脱了奴籍,可是当真?”
容恒回话的语气里立马充满万分的恭敬与感激,“回禀大王,奴泥猪癞狗、粗鄙小人之辈,有幸得相国青眼相加,相国于奴之恩戴天履地,奴永世难忘。”
容恒这番话听得容宣险些笑出声来,不禁对他有些刮目相看,难为他在姜妲面前不畏权威绞尽脑汁说了如此多拗口字词,看来平时各类典籍没有白读,还算是记了些许在心里。
“既已脱籍,便莫再张口闭口奴如何如何,此称若被外人听了去,难免会为容子招来毁谤攻讦。”
“是。”
脚步声渐近,容宣赶紧闭眼装睡。顷刻听见有人推门而入,按脚步来算应有三人,想必是容恒与姜妲、菁菁主仆。
三人走至床前,姜妲环顾四周,问容恒大半夜的点着这些灯做甚。
“呃……”容恒愣了一瞬,随口扯了个理由,“相国他……他惧黑。”
菁菁忍不住笑起来,说相国堂堂男子竟也会怕黑。容恒尴尬地挠了挠头,幸好无人继续追问下去。
见容宣没有睁眼,姜妲大胆弯腰低头打量着他,顿时大为不满,“尔等是如何伺候的,容子何以越发消瘦!脸色竟不如上次伤风未愈时更好些。容子乃东原重器,尔等万不可纵容他过分辛劳,定要时时叮嘱、好生照料才是。”
“谨遵王令。”容恒立刻称是,顺便帮容宣剖白了一番,“相国事务繁忙,时常熬至凌晨天亮,我等实在劝说不住。昨日医士亦是这般说法,见相国今岁多遭伤病折磨,体力大为消磨,便多开了一味安神药剂助眠,相国因服此药沉沉睡去,故而未能起身迎接大王。”
姜妲点头表示知晓。那医士将医案与她看过,说容宣为官执政这些年身体确实消耗过度,竟有衰败之象,故今岁常有疾病之忧,好在尚且年轻,好生调养些许年岁便可恢复。适时她听那医士前半句险些吓死,听到最后才松了口气,不免厌烦这人说话大喘气。
她在床前站了会儿,四下扫视一番,又叮嘱了容恒两句便与菁菁回宫去了。
容恒在门口盯着两人,见她们确实乘车离开了西坊才关门回去找容宣禀报。
行至门口见沉皎正关门出来,道容宣方才确实睡着了。两人一左一右坐在树下,忽然接连叹了一口气,皆自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可奈何。萧琅不在,他们到底不知该如何规劝容宣,劝他好歹听一听医士的话,安心等着萧琅回来。
不过他二人的烦忧很快便有人主动帮忙解决了。在容宣装模作样地养伤期间,一份文书都没有送到相舍,原是被姜妲拦下分摊给了范子兴与容宣的几位下属。容恒与沉皎额手称庆,直呼姜妲上善。
容宣也随他们去,享受这一时清闲。只是闲久了便感觉无所事事,有些庸庸碌碌,好在各方消息仍可及时传达,不至于落下多少信息。
至秋末,暑气终为湿寒所取代,不出几日便该入冬了。北方犬戎一族又开始故旧操作,频繁侵扰燕赵边境城邑,抢掠粮草食物与妇人。
赵太子许是等待这一天久矣,早早地在边关布置了大量兵马,犬戎将将露出扰边之意赵国军队便主动进攻,看架势是要一鼓作气将其击退百里,使犬戎再不敢侵扰赵国边境。
与赵国的激烈反击相比,燕国的反应温吞许多,犬戎都已冲到城下了各关口才开始布兵迎敌,反应实在迟钝。也许燕王当真已是风烛残年,越发有心无力。
燕太子正陷入“谋害先太子”的风波当中,此时却提出欲前往北部关隘带兵迎击犬戎骑兵。燕王想了足足两日才同意燕太子北上,但也有条件,若成功击溃犬戎,燕王便不再追究,若兵败,燕太子再不必回燕都了。燕王虽未说明不再追究何事但众人心知肚明,燕太子谋害先太子之罪这便是板上钉钉了,北上带兵迎战并非只是单纯的抗击犬戎扰边,而是燕王给太子一次保命的机会,是成是败全看太子自己的本事。
燕王的决断令燕都再次陷入舆论热潮,有人仍然支持现太子胜利凯旋,有人已开始准备站队新太子。燕王膝下公子近二十人,政绩突出之士不在少数,从中挑选新太子又有何难,何必紧跟一个不放,或许燕王亦是这般想法也说不准。
容恒在街上听到国人议论燕太子之事后回相舍与容宣感慨,难不成这便是诸侯广纳美人孕育诸多子嗣的最终目的吗,能挑挑拣拣的果然更有底气。
沉皎在一旁笑出了声,知道他在影射谁。
待进了冬月,赵国与犬戎连番交战后最终获胜,但犬戎只是退兵三百里而已,并未同意与赵国签订合约。
燕太子闻此不甘示弱,亲自领兵上阵,但他确实不太适合行军打仗,月余数场战役他只险险胜了一场。燕王因此大怒,有意留他在北海郡戍边。
容宣围炉沉思,这一年各诸侯家事国事都比以往更乱些,不知是开始,还是早已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