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后,多日未见的商服特来相舍道别,称其不日便将离开东原,日后也许还会再来,也许不会来了。
容宣并没有问他将要去往哪里,私心希望商服能够回到麓野山庄随策修先生治学。策修十分欣赏商服的性情与能力,愿他日后也不会辜负策修的一片育才之心。
商服走后,自墨家来了一封信,这次用的只是普通信检。
容宣迫不及待地将它拆开,竟是秦俭亲笔所书。信中言及幼时往事,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对容宣的思念与敬佩,虽是一团孩子气,但也十分谨慎,措辞小心。
容宣喜极而泣,未曾料到秦俭竟还记得从前在秦国的事。他以为那时的秦俭不过刚刚会跑会跳,正是不谙世事的年纪,不会记得亲友之间的亲昵时光,谁知人小心却细,竟一概记得清楚。容宣由是大感快慰,这世间终于不再只有他一个人念念不忘,还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与他共享过往。
片刻,沉皎又拿来一只半旧的藤鸟,说是萧琅寄来的。容宣一愣,赶紧接过来拆开。
信上字迹有些匆忙缭乱,看得出是在十分紧迫的状态下写的。萧琅在信上说自己已小有所成,暂且没有辜负夫子的期望与信任。她路上遇到了许多不知名姓的良善壮士,方知世上仍是性善者繁,想来容宣过往努力皆不会为人所辜负。最后,她说自己会早些办完事早些回伊邑,而容宣则不必回信了。
新年伊始便收到两封平生挚爱寄来的家书,容宣自觉这一年也许从头到尾都会像今天这般明媚晴朗,他已有十足的勇气扛起家国重担。
窗间过马,转眼便是启耕大典。邹平当日传来消息说东原军大获全胜,至今已成功取下伊邑汾郡、管郡与申郡三城,季子桑意图求和,派使者来见,不知姜妲意向如何。
这于东原而言乃是天大的好消息,举国若狂,伊邑尤其热闹,万人空巷,国人野人自发庆祝。姜妲心里高兴,也不拘束他们,随庶人欢欣鼓舞。
宫内朝堂之上亦是热闹非凡,主战派与主和派泾渭分明,吵得不可开交。
主战派认为,行军打仗宜一鼓作气,应当趁季子桑左支右绌时一举攻破渭邑,万万不可同意讲和,给予西夷喘息之机。西夷兵强马壮,极易恢复,若以后再战恐怕会增加东原兵马粮草消耗,得不偿失。
而主和派以为,东原本就没有打算与西夷彻底撕破脸皮,只不过是想讨回国宴之上西夷献鼎之辱罢了。如今西夷请求议和,这意味着东原已然获胜,大仇既已得报便没有必要得寸进尺,见好就收方为上策。况且燕赵两国盘踞北地虎视眈眈,若东西两国再打下去,恐其有心坐收渔翁之利,不如先拉拢一个靠谱的盟友以图后事。
争论第一日,容宣和权越君都没有表态,姜妲也没有询问他二人。
第二日,主战派与主和派又吵了整整一个上午。
主战派坚持要报汾郡郡守斩杀东原来使一仇以儆效尤,无规矩不成方圆,否则日后频频有人效仿,不讲道德,天下礼制律法便该乱套了。主和派认为天下礼制早已崩塌,无德者大有人在,况且礼制讲求仁义公平而非睚眦必报,邹平已俘虏汾郡郡守,报仇只管找他一人便是,何必牵扯西夷无辜百姓,倒不如同意议和,彰显东原仁义典范,也不枉“尚儒”之名。
今日,容宣与权越君依旧没有表态,姜妲仍是不曾询问。
第三日,主战派与主和派似是已经意识到朝堂三巨头在看热闹,只主战的裨将文崖与主和的右庶长王甲争论了两句,旁人一概沉默不语。
无人争论便没有热闹可看了,姜妲将目光投向了容宣,“相国以为如何?”
“大王,小臣想法尚不成熟,不如先听听权越君的意见。”容宣熟练地将球踢给了权越君。
姜妲看向权越君,“君侯以为如何?”
“大王,”权越君起身走至殿中,在众人各自期待的目光中缓缓说道,“小臣以为,自大王继位以来,常遭诸侯欺辱,是因大王女子称王,故为世人所轻。今此良机,可为大王一雪前耻。”
主战派顿时齐齐附和,“小臣等附议。”
中尉田文与司徒上官谷先后起身反对。田文认为,为君者应当以国计民生为先,物阜民丰自是国君励精图治的展现,东原大可不必以兵马正名。上官谷十分赞同田文的说法,他看着容宣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话,是为“臣属当劝谏为君者宽宥爱民,仁者爱人,万民王之”。
这人装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容宣暗中冷笑,迎上上官谷的目光,起身笑说,“司徒所言甚是有理。但四国各自偏安一隅,两两结盟又两两分裂,甚至不乏以一敌三之险,这一角也许今日是赵国,明日是燕国,后日便成了女主东原。而与其他两家相比,东原最是危险。大王,小臣以为,先下手为强,三足鼎立才是最稳妥的状态。”
主战派大喜过望,再次齐齐附和,“小臣等附议。”
三巨头已有两人主战,而剩下那一人一向偏爱容宣。主和派面面相觑,一片愁云惨淡。
“二三子所言皆有理,寡人十分欣慰。看来君侯不只是想做一国之侯,相国亦不只是想做一国之相,”姜妲老神在在地曲指扣案,忽然拍案高声道,“寡人更不只想做一国之君!”
至此,战与和盖棺定论。
三日后,邹平撕毁议和协约,发兵葛郑。季子桑着司马、中军将与中军大夫、上军佐分领三军共二十七万前往支援。邹平麾下已损失近九万人,姜妲抽调十万郡县步兵车兵由临时任命的大上造长懿带领补充,另抽调二十万步车骑兵混编分别由左右庶长带领,兵分两路进攻焘县与胡马郡。东原三路兵马的最终目标便是蓟城集合,共下渭邑!
容宣深觉此计甚妙,但不像是姜妲能自己寻思出来的。
“她能寻思点儿啥出来!”龙非抱着龙文白了他一眼,“那是父亲与我想出来的作战方案,她不让我去还让我出主意,事儿能有这样办的道理?”
他晃了晃龙文,笑嘻嘻地问道,“阿文,为父厉不厉害?”
龙文抬手一巴掌呼在他脸上,发出一声脆响。龙非大奇,握着他的小手夸他“颇有乃母之风”。
容宣在旁边看着,心道这人看来没少挨良人巴掌,果然脑壳有点问题了。“姜妲许是想让你在家看孩子,毕竟你儿子还小。”希望龙非脑壳的病不会传染给龙文。
“我就应该长在战场上!”龙非拍案,爵中酒水溅了出来。他用袖子胡乱蹭了两下,愤愤不已,“看孩子那是我该干的事儿吗?”
“感情这非你亲子,而是你良人一个人的儿子。”容宣拿软布来让他重新擦,这酒案是新漆的,沾点水都心疼。
龙非说不过他,撇着嘴教龙文擦酒案,美其名曰传授他一门傍身的手艺。
后日,左右庶长便要领军出兵。权越君突然上书姜妲,言及征伐西夷之战十分要紧,担心左右庶长威望不足以服众,他认为应当派遣上将军龙行率麾下五万精骑同往支援邹平,一举攻破西夷防线。而东原国内安稳无虞,有少上造龙非与王军驻守伊邑,剩余北部十五万边防军队防御燕赵异动即可。
姜妲当即拒绝,龙行麾下骑兵乃是东原最为精锐的军队,个个能征善战,她可舍不得放去西夷。除非邹平与长懿他们实在力不从心,她才会考虑令龙非前往支援,龙行定是要留在东原的。
权越君反复上书三次均被驳回,最后便放弃了,听之任之。
容宣却是在心里盘算着,东原剩余这二十又五万兵士到底能不能成事。
龙非让他别盘算了,肯定能成,龙氏麾下秦国精骑可不只表面上的五万,还有好些人死不肯入东原户籍,一直谋划着等秦国光复好恢复秦人身份,故而分散隐藏各处,并未算入东原人口。莫说容宣要起事,即便贵族头脑发热突然造反也能一举压下。
容宣惊诧地看了他一眼,还当他已全然知晓,结果发现这人竟以为是他要趁机造反。他虽然想过,却并不想趁人之危,毕竟东原将来是他的国土和子民,他舍不得损耗一人一土。
三月十一日,春风拂面,流莺婉啭。东原三十万军队整装出发,兵分三路行过南北官道进入西夷。西夷王季子桑积极应战,分派三军各自迎击。
至此,东西两国总计投入兵力近百万,已远远超过十数年前亡百越与秦国时东西两国出战兵力总和,是为五十余年间最大规模战事。
东原与西夷这对一同攻下了百越与秦等十一二个大小诸侯国的故旧搭档终于正式反目,各诸侯闻讯震撼。一时之间,燕赵魏吴传书如雪花般堆积成山,跑断邮人几条腿,跑死快马多少匹。作为共主的汤邑却依旧无动于衷,商帝耽于酒色,顾不得其他。
容宣负手立于廊下遥遥望天。广际幽蓝,天轨不明,群星如萤,无雨却有风。
忽闻容恒大喝“你是何人”,他收回视线神色一凛,快步走向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