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再见刘晨

容宣到时正见容恒扯着嗓子大喊“快来人,有刺客”,树丛中有个红衣人无头苍蝇似的来回乱转,不时做出些类似于防御的动作,场面透着些许诡异与可笑。

容宣只看这服色便知是谁,于是赶紧制止容恒。好在方才只喊了一声,暂时无人听见。他示意容恒顺手拉一把,将那红衣人从树丛中救出来。

“此人如此大胆,竟敢潜入相舍行刺,可不能放过他!”容恒不肯,定睛一看原是个女人,还当是容宣因此起了恻隐之心,赶紧又说,“女人更不能放过!”

“笨!是自己人!”容宣敲了一下他的脑壳,上前瞅准时机揪住刘晨的袖子,将她一把自树丛里扯了出来。

刘晨被树枝和灌木接连绊了两下,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扑在容宣身上。

而容恒早已眼疾手快地冲到了容宣前面,不客气地伸手推开她,誓死捍卫容宣的清白之身,“脚下小心点儿,莫碰我家相国,他可是有主儿的。”

场景骤然变换,刘晨茫然四顾,一时竟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四下打量了许久才缓过神来,看清了眼前二人的面容。她心有余悸地抱着手臂,小心问道,“你这、你这相舍里可是有甚不太干净的东西?”

容宣亦是“小心翼翼”地回问她,“你指的可是疆景子先生?”

“胡说!”刘晨赶紧否认,回头看了一眼那平平无奇的树丛,十分疑惑不解。她声称自己方才好似陷入幻境一般,周遭狂风席卷、天寒地冻,还有看不见的人在一直攻击她,若非有人好心将她从中拉了出来,她险些便要死在里面了。

容恒不明所以,只当她是魔怔了。而容宣早在看到刘晨举止离奇时便已明白过来,保他安稳无虞的相舍竟是遍地诡谲阵法,萧琅本人不在,却仍在想方设法保护着他与他身边的人,这偶然窥见的用心比世间任何情话都令他动心。

“此乃……”

“我已叛出血蔷薇,不知是否方便借住两日?”

不等容宣急着向大家显摆萧琅对他有多用心良苦,刘晨率先开口,表明自己是从“血蔷薇”总部逃出来的。

容恒一听这话顿时大惊,连连表明相舍不收逃犯,女逃犯更不收,他要报官。容宣又敲了他脑壳一下,让他安静些,莫要大声嚷嚷。容恒赶紧捂住嘴,猜不尽他家相国整日里都搞了些什么鬼鬼祟祟又见不得人的东西,得亏这淑女是遇到了他,否则被旁人看见指不定又要传出什么奇奇怪怪的谣言。

刘晨身份特殊,不便为外人所见,三人遂直接穿过弯折小道去往寝室。容恒虽觉此举不妥但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心里记了一笔,等待时机好找萧琅告状。

路上,刘晨突然提出请求,希望容宣可以为她引见萧琅,“不知先生近日可有空闲,何时方便拜访?”

容宣摇头,“先生早已离开东原一岁有余,未知归期,况且她也很少会见外人,大王与我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她几面。”

刘晨脸上的神情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下去,不复方才明朗,好似一瞬间失去了希望。须臾,她突然哭了起来,捂着脸蹲在地上小声抽噎。

容宣主仆面面相觑,不知这片刻之间发生了何事,总不可能是因为思念萧琅所致,两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刘晨哭,等着她自己哭完站起来。

谁知刘晨竟哭了小半个时辰,从蹲在院里一直哭到坐在案前。容宣随手抄起一块布递给她擦眼泪,却被对方嫌弃太脏而拍掉了。

眼看夜色已深,对方哭得又实在令人心烦,容宣没有那个耐性听她继续哭下去,便让容恒带刘晨先去他房间住下,随便她一个人哭去。容恒十分不情愿,勉为其难地允许她住一晚,但不许她在床上擦眼泪鼻涕。

得知这主仆二人要散了,刘晨一下止住了眼泪,哽咽着开始诉苦,“我叛离后孤身一人,再无顾虑,倒不怕旁人知晓姜妲狠毒为人……”

乍闻这些字眼,容恒当时失色,不敢再听下去。他偷偷朝容宣使眼色,示意容宣赶紧制止这人继续胡说,免得口无遮拦地说出些不该说的话被外人听了去招祸。然而容宣对这眼色视而不见,并不理会他,反而示意他不要捣乱,容恒气得要命,但也只好舍命陪相国。

刘晨称这次来伊邑只是为了见萧琅一面,她想问问萧琅,她与自家君子今生是否还有再见的可能。

她的君子便是那位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年轻男子,其人气质儒雅温和,看向刘晨的眼里满是深情与温柔,只可惜不会说话。

又是一个为情所困之人。

容宣深深太息,不忍提醒她,“当日已与你说清,你家君子确实……”

“我知道!我知道……”眼泪断珠似的接连淌下,刘晨双袖早已被泪渍湿透。

回想那日,她前来相舍求见萧琅,目的是想请萧琅看在两人相识相知一场的份上替她主持公道,集二人之力将越邑坛主绳之以法。谁知,她刚到相舍不久便有属下追来,与她说子覃被姜妲的人带走了。刘晨一时心急,没有等得萧琅出来见她便急匆匆地与属下回宫去了。

回宫之后,姜妲威胁刘晨,不许她再插手越邑坛主之事,且令她即刻便回总部去,并提出押子覃在宫为质。刘晨自是不可能答应,但姜妲又说,若她继续为王室认真办差,便答应在她三十岁时放她回伊邑与子覃成婚。

当时子覃在侧为姜妲作证,证明姜妲所言属实,刘晨这才勉强同意回去血蔷薇,但要求姜妲答应她两件事。一将越邑坛主下宫狱,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二是照看好子覃,他不会说话亦不会武功,姜妲需得照看着他不为旁人所欺辱,更不能缺食少穿。姜妲十分痛快,当场一一应下,自称早已将子覃视作妹婿,定不会亏待。

至萧琅派人传召刘晨时,姜妲闻此当即便以子覃威胁她不许再以琐事叨扰萧琅,由是才说刘晨已离开多时。而事实上,当时三人正在一殿内,她只是准备离开而已。

而后竟仅一载有余,便有容宣传信告知子覃已死,姜妲意欲更换“血蔷薇”首领,请她务必小心。

容恒恍然大悟,“原来那封信是写给你的啊!”

“幼时,姜妲以皇妣为要挟迫使我进入血蔷薇为她卖命,如今以子覃为要挟却又不讲信用。其包庇祸国之徒,杀我君子,谋害兄弟姐妹,不义不悌!我谋划至今,誓将血蔷薇摧毁,查明加害子覃之人。今生至死,必报此仇!”

刘晨字字泣血,听得容恒唏嘘不已,一时十分可怜她。他偷偷瞄了眼容宣,见对方面色凝重,似是陷入了沉思,遂不敢出言打扰。

“我少时初来东原,曾见当时少司寇抓捕十五周岁以下的流民幼儿入府,而后却再未见其踪迹,那些幼儿与少年可是送去了血蔷薇?”容宣忽然出言问道。

刘晨一愣,随即点了点头,“正是。那些年岁战乱频仍,流民众多,其中幼儿少年多半送来训练成了谍与刺客,血蔷薇因此壮大。随后几年,先王突然改了主意,不再往血蔷薇塞人,我查探一番方知竟是你上书先王提个甚授之以渔,那些半大的孩子都被拉去做工了。自此,除主动加入外,血蔷薇再未掠夺过流民。”

容恒不禁感慨了一句,“心真黑啊!”

自觉有被他骂到的容宣与刘晨齐齐转脸看向他,容恒登时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低下头缩成一团不再多言。

刘晨哭诉一番后心中郁结悲愤疏解了好些,安安静静地随容恒去歇下了。

容恒安顿好刘晨后回来找容宣,两人收拾了一番便躺下了,一左一右直挺挺地看着屋顶,难以入眠。

容恒忽然问道,“她明明知道子覃已经亡故,为何还要再来寻先生解惑?”

容宣想了想,说,“也许她以为阴阳家方士的入梦之术是真实存在的,可以助她与子覃于梦中相见。”

“其实我也听说过……相国,那入梦之术到底是真是假?”

“梦魇术是真的,但也只有阴阳家方士可以施展,至于阴阳两隔之人能否于梦中相见便不知真假了。也许是真的,也许只是传说。”

“那您在梦中与先生相见过吗?”

容宣剜了他一眼,“你这是咒琅琅呢还是咒我呢?”

“呃……失言失言。”容恒今晚尴尬的次数有以往一年之多,他不禁抠紧了脚趾,责怪自己废话连篇。

两人再无他言,不知何时接连睡了过去。

容宣不知是为容恒所提醒还是为刘晨哭诉所击中,是夜竟当真梦到了萧琅。梦见她夤夜站在海边碎石滩上,正仰首望着周天星辰,手中的星盘发出羸弱微光,照得她脸上明灭幽然。她衣衫破旧,脚下潮涨潮落,海浪大肆涌来,漫过足衣与鞋履后又悄然褪去,留下一片潮湿微腥的痕迹。

容宣在梦里大声喊着萧琅的名字,对方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只捧着星盘一步步朝海中走去。他着急之下一个激灵突然醒了过来,见身旁容恒睡得正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