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查检东坊

自那日容恒与沉皎听闻时人议论公子要之后,半月之间,宗室内忽然雨后春笋般接连被曝出私藏公子达三人之众,两位有封地的君侯与其他三位无封地的君侯并多名宗室子弟全然牵扯其中,东坊几乎全员沦陷。

一石激起千层浪,伊邑登时哗然。国人无不谈论此事,而常常聚集各路辩客的食肆酒肆亦随之更换了议论主题。于庭众当中对该题进行高谈阔论当即为有心从政之辈引以为荣,众人毫不吝啬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试图吸引伯乐们的兴趣与目光,好借此机会为其食客,而后踏上为官之路。

流言于是愈传愈烈,愈传愈真。

传至姜妲与宗室的耳朵里后,事情的含义立刻变了个味道。

这流言看上去只是宗室居心不良,帮助个把不该苟活至今之人逃脱了当年的追捕。然而,其背后代表的绝不仅仅是宗室贵族亦或是公子们包藏祸心、意欲谋反,更是表明当年先王身边出现了巨大的纰漏与不忠之臣,而他们极有可能一直隐藏在新王身边亟待时机,这些纰漏与佞臣于姜妲、更于整个东原而言都是无尽且极其可怕的隐患。

姜妲因此大怒,遣相国容宣与丞相范子兴联手彻查当年所有经手之人,勿论官吏宫侍,凡欺上瞒下、行止有差者一概以谋反罪名论处,全族无赦。

尽管姜妲尚未下令调查东坊,但宗室头部贵族权越君仍是首当其冲。因市井流言皆说当年乃是他协助公子要假死,且多年以来一直于暗中冶铁囤兵以助其起事夺位,因为公子要曾许诺过他会废除新令恢复旧制,归还宗室贵族所有的封地与权力。

流言传得一板一眼,十分详尽,由不得闻者不多心,更由不得主角安稳度日。

权越君闻此连忙上书表忠心,先是自责行止张狂纰漏颇多,因此为人所疑,日后定会改正。而后详细列举了各种凭证为己辩驳,竭力表明自己常年行走在外,当年不在伊邑亦不在越邑,而与从子齐要只是数面之缘并不熟识,故不可能冒险窝藏之。再者,越邑有无矿石他并不清楚,又忙于监察各处,何以开矿冶铁,更不可能囤兵。最后,他请求姜妲对他在伊邑的府邸和采邑进行查抄,还他一个清白名声。

虽然姜妲一再表明她十分信任叔父,定会查明真相还叔父一个公道,但权越君似乎仍是不放心,惴惴不安地提出告假,又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心虚,姜妲允假之后他一便直闭门不出,概不见客。

激烈而真实的流言与权越君类似滞家思过的行径自行掺杂了起来,宗室内顿时人心惶惶,各家之间的联络更比往常亲密百倍。然不等他们联系出个四五六来,便有人不知从何处听说姜妲欲下令严查东坊。尽管此事自始至终都在被所谓的“流言”推动着发展,但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们不相信,宁可被似是而非的“流言”支使得手忙脚乱团团转也绝不能大意失策。毕竟东坊确实不是什么干净地方,难保不会被人查出点什么。

一时之间,东坊悄悄热闹了起来,只是不知此般未雨绸缪之举是否会变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炎炎暑季已至,流言仍是甚嚣尘上,无论宗室如何努力都无法将它压制下去。只因东原民众一向开放,议政之风自由无拘。既然姜妲不曾下令禁止,国人又怎会听从贵族威慑,他们皆为良籍庶人,不过市井议政而已,又未曾犯法,宗室又能拿他们如何?遂不理会宗室愤怒,依旧讨论得热火朝天,与湿热夏风搅在一处扰得人心烦意乱。

城内流言不止,姜妲无有动作,权越君亦不出门……种种因由使得宗室心里无比着急,他们不敢擅自入宫,只好催促宫内眼线打探,三番五次下来才知姜妲正沉浸在三军大获全胜的喜悦当中,一心扑在葛郑身上,一时尚且顾不得寻宗室的麻烦。

得知姜妲暂时无闲,宗室也跟着松了口气。君侯聚首一商量,无论如何都要赶在姜妲反应过来之前查出那个散播流言之人,然后扒了那人全家的皮!

然而不等他们有所动作,在一个仲夏之夜,约摸子时前后,伊邑王军百人围困东坊,称其奉姜妲王令前来探查各君家中是否私藏有违禁品。

王军列队站在东坊门口,一路已进入坊内前往各家后门看守,另有一路去挨家挨户通知君侯开门迎检,剩下的原地等待首领下达搜查指令。

宗室许是以为姜妲亲自来了,赶紧大开正门迎接。仅仅片刻,坊内便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自四面八方往坊口集中而来。

头一个迎至坊口的乃是平伊君,其见为首之人是容宣和范子兴时不禁愣了一下。

出现的第一人竟非首户权越君,容宣与范子兴了然地对视了一眼。

随后,栗原君、川宁君与章原君接踵而至,其后跟着数名无爵宗室子弟,看他们脸上颓废的模样应是刚从软玉温香中被薅出来。

川宁君看到领军之人是容范二人时险些破口大骂,好在大半辈子的修养制止了他,只恨恨地低声骂了句“竖子欺吾”。身旁的栗原君明显不如他克制,其拔出腰中配剑,试图冲出坊口制裁容宣,却被坊口守卫拦下。

很快,众人到齐,茫然地聚集在东坊门口。这便是东原贵族体系中王族宗室所有家主,共计一十二户,于今夜同容宣和范子兴带领的王军对峙在东坊内外。

想来他们大半夜睡得正好时被薅起来去坊街上吹风,气得要命却又碍于身份体面不能大声嚷嚷,免得被人听见了闹得全城看他们笑话,些许人聚在东坊门口干瞪着容宣与范子兴,看上去又憋屈又无气势。

面对宗室毫不遮掩的愤怒与仇视,容宣亮了下手中的王令,表明此事绝非他个人自行决定,实乃姜妲指示,他奉命行事。

“竖子!敢执鸡毛作令箭!”平伊君指着容宣的鼻子大骂,“吾等乃东原王族勋贵,岂容尔等宵小于吾面前作威作福……”

“君侯,”容宣再次亮出手中王令,好心提醒他,“此乃王令,还请君侯慎言。”

说罢,不等平伊君再骂,容宣招手示意王军入坊搜查。

眼看王军奔向自家,各君如同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扬言要誓死维护王族尊严,即便是血溅当场也绝不允许兵士入户搜查。事实证明他们只是图一口舌之快而已,四面王军正执兵戈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在中间又跳又骂,却无一人当真以死明志。

这一幕彻底颠覆了范子兴对宗室高岭之花的想象,他摇了摇头,低声与容宣讽刺说,“平时尊严不离口,如今看来还是不大值钱的。”

容宣无声一笑,“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待宗室骂累了,开始不说话了,范子兴上前一步问道,“不知权越君何以不在此处?”

“尔等不配劳动君侯!”不知又是哪位贵族无状,出言将容宣与范子兴一并骂了个狗血淋头。

范子兴很委屈,他只是问问而已,又没有做什么。容宣更委屈,他都没有说话作甚要骂他?

两人并排站在东坊门口,沉默地听着那些最尊贵的人说着最无耻的言语,而后坊内依次传来的哭嚎与怒骂尖锐又刻薄,比之此处有过之而无不及。

由是方知,那些衣着光鲜的贵人在利益不保之时亦同市井小民一般别无二致。

这场搜查一直持续到丑时,听那连绵不绝的哭骂与不时传来的呵斥声便知少了主事家主的家中有多慌乱惨烈。

范子兴偷偷摸摸地与容宣耳语,庆幸他二人未曾进坊,否则以眼下这般情形来看,事后他俩不知道会被宗室抹黑成哪般模样。

容宣笑笑,似是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了句,东原便是这点好处。

范子兴赞同地点了点头,继续盯着躁动不安的君侯们发呆,心中暗自庆幸容宣所言非虚。

丑时末,王军搜查结束,归队时不乏狼狈之人,脸上手上伤痕累累。至于结果,该有不该有的都有不少,唯独没有“违禁品”。

今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宗室众人自觉心知肚明,见容范二人一无所获不禁大为得意。平伊君怒极反笑,嘲讽二人狼狈为奸,称天亮后便要告至陛前,治二人污蔑毁谤宗室之罪。栗原君深恨容宣久矣,此刻却未曾言语,但看他脸上表情便知其又不怀好意。

但容宣与范子兴并未表现出丝毫失落与害怕,仿佛目的已然达成。二人长揖感谢各位君侯与宗室配合调查,声称不忘今日协助之恩,随后带领王军施施然离去。

这副不受威胁的嚣张模样又将各位君侯气了个倒仰,若非夜半出坊会触犯律令,他们早就冲出去将容宣撕了!

王军走后,宗室妇顾不得脸面,冲出家门寻自家君子告状,状告王军四处翻腾院子。

平伊君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他们未曾进屋?”

其妇摇了摇头。

查检违禁品只翻院子却不进屋是何道理?

如此诡异情况平伊君实在想不通,他决定去敲一敲权越君家的门,看看兄长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