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伊君当夜未能敲开权越君家的大门,次日亦未能敲开姜妲的宫门。他似乎已经察觉到将会发生什么,孤身一人在宫门口站了许久,既没有再坚持求见姜妲,也没有回去东坊。一直站到太阳高高升起,他深揖一礼,抱着象笏拖着脚步离去。
查检当日,宗室怒发冲冠。查检第二日,宗室惶恐不安。
平伊君无功而返后,剩下的几位君侯又接连求见姜妲告状喊冤,然而皆于宫门前不得入。无论他们口中之事有多紧要,姜妲一概只取文书不放人,逼得三人无法,欲哭宫门。然而他们在心里一琢磨,宫门实在哭不得,这街上人来人往的,他们一哭定然会为人知晓东坊被查检一事。流言传播的速度威力他们将将见识过,至时,宗室的脸面将荡然无存!
于是,思来想去,君侯们最终悻悻而归,开始轮番上阵求见权越君。
但权越君府邸犹如无人之境,内外皆无人应答,仿佛昨夜开门只是个幻觉。
至东坊遭受违禁查检的第三日,东坊坊门彻底关闭,凡君侯、宗室子弟、宗室妇及家仆随从一概不得出入,坊内外守卫十二时辰巡视,迈出坊门半步即与谋逆同罪。
这一连串变故使得宗室根本来不及一一做出反应,他们想不明白究竟是何缘由,又或许是想明白了却不敢承认。
流言一旦成为现实便不再是流言,宗室终于如愿以偿,伊邑城中喧闹许久的流言彻底销声匿迹。
国人得知东坊被关闭后不约而同的认为是因为宗室私藏公子意图谋反一事最终被证实,否则姜妲不会贸然将族内长辈兄弟都软禁起来。宗室食君之禄却不为忠君之事,名声亦不佳,活该被软禁清算!
既然真相已盖棺定论,于国人而言其再无被讨论的必要,取而代之的则是对此事是否会彻底击溃宗室以及相国何时授爵的猜测。
众人以为,宗室各家要么有地无权,要么有权无地,也只有权越君能顶事,单看他日后能否继续与容宣分庭抗礼便可一目了然。可如今这般情形他还是闭门不出,想来应是希望渺茫。
至于相国容宣,他自始至终都是国人闲来无事常用的谈资之一,其经历一向为人津津乐道,曲折离奇却又充满必然,不禁令人钦佩又羡慕。茶余饭后谈起他时几乎无人不对其赞扬有加,时人乐得吹捧他,无论是他的琴技、为人亦或是政见,各有各的好,无一不好,堪称完美。
想他一十三岁至伊邑谋生,自酒肆“容与逍遥”不入流的小琴师到宫廷琴师,再到太女府少庶子、太女右傅、丞相、相国……至今不过短短一十二载,便从一个平平无奇的儒家弟子爬到了万人之上权势滔天的位置,拥有了旁人或许努力一辈子都难以拥有的权势与地位。二十多岁的年纪已是闻名天下的国之重臣,如今又要授爵,这是何等的本事与运气,堪称九州第一相!
作为第一相身边最最最亲近的第一随从,容恒十分骄傲,但他仍有一点想反驳。虽然国人吹捧的是事实不假,但容宣并不完美,他们定是没有见过他家相国玩劣的一面,比如总是敲他脑壳。更重要的是先生不在家,而且总是不在家,若是先生能早些回来以后再也不走了才好,陪在先生身边的相国才是最完美的!
容恒亦未曾想到自己竟与伊邑国人想到一起去了。伊邑城外与其他郡县也许对容宣了解不深,以为他早已成婚,但对于朝夕相处的伊邑国人而言,容宣最大的缺陷便是年大未婚。尽管他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但在媒与长辈眼中他早已过了适婚年龄,剩下的半辈子很难再找到合适的淑女相匹配。
可怜风华正茂的相国宣,白长了一张秀气雅致的好脸,却是被繁忙的国事政务给生生耽搁了好年纪,实在是可怜得紧哪!
他可怜什么可怜!
容恒在心里唾弃。他家相国哪是被政务耽搁的,那是他心里揣着个人!长得好看是不假,却是一点儿都没白长,早就被人占下了,真正可怜的是刚刚失去了好兄弟的容恒好吗!
沉皎个见色忘义的小崽子!舞湘凭什么只带他一个人玩!以后再也不是兄弟了!绝交!
容恒越想越气,气得口中小食都无甚滋味。他愤愤地回了相舍,没有去喊那不知被舞湘带去了哪里的沉皎。
容宣见他一个人回来颇为惊奇,十分关心地问他可是与沉皎吵架了不是。容恒翻着白眼,没好气地说他哪有机会与沉皎吵架,人家一出门便被舞湘拉走了,他都见不着人。
“也许是有要紧事。”容宣扔了两个果子给他,让他莫气了,大不了下回出门只带他不带沉皎。
“他俩有个甚的要紧事,都好几回了!”容恒愤愤不平地敲了敲案面,“舞湘每次都不带我一起玩,每次来相舍只会偷偷摸摸地去找沉皎说话,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吗!上次在酒肆的时候她还单独塞给了沉皎一包小食,都没有我的份儿!”
“只给了沉皎?无你一份?”
“可不是!过分!”
容宣突然哈哈笑起来,多塞给容恒两个果子,劝容恒消消气,以后莫再掺和进沉皎与舞湘之间,只管跟着他便是,他走到哪儿便将容恒带到哪儿。
容恒感动不已,打心眼儿里愿意承认他家相国是天底下最完美之人,“今儿我又听国人夸您了,夸您贤良正直,授爵乃是天经地义、名副其实。他们希望大王给您的采邑可以偏东南一些,那里的郡邑个个繁荣。我觉得若是大王肯在东海郡寻一小块地封给您便再好不过了,那里离儒院近,离先生也近……”
容宣哑然失笑,抬手敲了他脑壳一下,“哪有你想要哪里便封哪里的道理,况且……”
他忽而停笔,叹了口气,“况且,授爵又算不得好事。”
“这还不算好事?”容恒不明白这人是如何想的,若成为贵族都算不得好事,那便只有取代姜妲成为一国之君才算好事了。
“你最近定是未曾认真读书!”容宣懒得同他解释,直接找了个理由打发他,“看书去,等会儿考你!”
相国有时候还是不够完美。
容恒撇着嘴,拿着两卷典籍怏怏地去了隔间。
谈及授爵一事,容宣的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他非宗室出身,故与宗室子弟所获封地不同。其人虽无议政之权,但可于封地内拥有府邸以调配土地庶人,而他按律不会被授予如同宗室一般真正的封地,只是给他一个以该地命名的封号以彰示其俸与该地赋税等同。于他而言,这虽是好事,权力无旁落之忧,但东原讲求的乃是军功授爵,他从未去过战场,如何能有军功换取爵位,贸然受封必定会引发各方猜疑。况且,姜妲言辞虽隐晦,但他还是听出了其中的门道——其竟想越过低阶爵位,直接封他为一邑之君,食一邑之俸。
容宣承认,他心里是有些害怕了。他没有军功,亦未曾有过举国之功,却要拿走不应当属于他的东西,这定会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也许在他刚来东原时的那个年纪看待今日授爵一事,他会嚣张地以为这是莫大的荣耀,他凭本事爬到了权力的巅峰。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不是最初那个急功近利的少年,他学会了徐徐图之,明白了放长线钓大鱼才是正理。姜妲有意封他为君侯的行为在他看来透着七分不怀好意与三分莫名其妙的拉拢之意,也许是想让他登高跌重,亦或许是想为某人某事竖个显眼的靶子,总归于他十分不利。
其心思果真是诡谲难测,难不成这是为君者之通病?
容宣叹了口气,再无心情书写,遂搁下笔招呼容恒去后园,说是要教他弹琴怡情。
弹琴?
不了,我还是看书罢!
“我这书未曾读熟,字写得也不好,我准备再练一会儿,相国您自己去罢。”容恒断然拒绝,他自觉己身文艺修养尚未到达此等地步,实在是欣赏不来,更想不通有甚可怡情的,他宁肯选择两壶好酒大醉不休。
难得容恒竟如此之上进,容宣心中大感欣慰,遂不再勉强,“也好,那你仔细着眼睛。我亦去酒肆授课去,你好好看家,勿与田叔添麻烦……”
“相国等等,这字明日再练也不迟!”容恒咻地站起来,口是心非地跟了上去,“哪回不是我自己看家……您马上便是食封地之俸的有钱人了,作甚还去赚这点小钱。”
“不赚钱你哪来的果子与小食,哪来的新衣裳穿!”容宣敲了一下容恒的脑壳,“这一大家子喝西北风过活吗?”
容恒当真不信容宣堂堂东原相国会穷到这般地步,竟需要靠卖艺教琴来养活一家人。况且相舍十多口人,指望他收的那一星半点微薄可怜的束脩,弹断手也未必能赚来一天的伙食费。
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想出去散散心就实话实说呗,说甚要去赚钱!”
不出意料地他又挨了一下,“我乐意一边卖艺一边散心,再说扣你口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