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宣主仆进门便见沉皎和舞湘正在吵架,那二人听见后门开关的声音后一齐转头往这边看了过来。
见容宣来了,沉皎赶紧跑过来藏在他身后,看模样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而舞湘在看到容恒时无比生气地哼了一声,连招呼都没有同容宣打便扭身走了。
“啊这……”容恒茫然,不知那人作甚要朝他甩脸子,他又没有做什么,“相国你看她!我又没同她吵架,她朝我哼个锤子!”
沉皎张口欲言,想要同他说些什么,想了想却又说现在不方便说,等回了相舍再和他说。容恒没好气地撇着嘴扭过头去,心道爱说不说,你俩的事我才不听!
容宣见容恒摆出一副想听又不想表现出来的别扭模样不禁低低笑了两声,让两人自己寻个地儿说话去,他好去楼上找那几位学琴的乐师。
沉皎得了令赶紧扯着不情不愿的容恒出了门。
到楼上,容宣将将抬手叩门,房门突然打开,里面出来的人险些与他撞上。
“子渊?”
听见这久违的称呼容宣一愣,定睛一看顿时大为欢喜,“阿瑾!”
自屋内出来那人正是伍瑾,出去这些年模样未变,只面皮黑了些,笑起来的时候显得两排牙更白了。
容宣朝琴师们摆了摆手,道今日不得闲,改日再课琴,随后便跟着伍瑾去了二人曾住过的那间屋子。今伍瑾仍居于此处,只不过同住之人早已换成了瑶瑶。
“你何时回的伊邑,怎地也不去找我!”容宣埋怨道,抬头看到墙上挂的琴时他立刻不埋怨了,“你竟还留着经纬?”
“何止留着,”伍瑾取下琴,爱惜地擦拭了一番,“我这些年外出可是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平生心爱除了瑶瑶便是它了。”
“等我日后再寻张更好的琴给你!”
伍瑾却是拒绝了,这琴音质绝佳又常伴身旁,他爱得深沉,如何舍得换掉。
他将琴收好挂回墙上,往容宣对面屈膝一坐,笑道,“我可是听说了,你要被授爵了,不知大王欲将你采邑分往何处?事先可曾与你透露过?”
容宣闻言立刻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甚开心。
伍瑾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无非是怕树大招风,引人记恨,“你年纪轻,晋升迅速,有人眼红是难免的,自不必挂怀,日后行事越发谨慎小心些,莫被人揪住错处拿捏住把柄便是。只是……”
他话头一顿,有些欲言又止,犹豫片刻方接着说道,“我们在赵国时亦曾听闻宗室与你斗得十分厉害,大王无为却被旁人曲解为偏心于你。我昨日进城,今日见东坊闭坊,又听闻大王有意予你爵位,本想着斗了这些年总算是你胜了,也不枉我们日日担心,只是后面又听到了些许不太和谐的声音,无端令人生气……”
那些不和谐的声音是什么容宣心里清楚得很,无非是说他模样好看,姜妲偏爱他,许是有意与他联姻之类的,说白了便是他靠脸上位,凭女人立足。
“联姻定是不成的,他们爱说便说,我不在乎这些。”
见他这般说,伍瑾叹了一口气,“并非是你在不在乎,这名声毕竟不好听,若传得久了,信的人多了,往后你再行事难免会引人猜忌取笑。说来你究竟是为何不肯成婚?我记得你同疆景先生阿姊的感情是极好的,难不成是她家人不同意?先生既在相舍久居,又十分良善,你托她一个人情应当不难,总不能一直这样等下去,一直耗着。实在不行便放弃,再寻个相配的淑女成婚,不说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事,也好堵住国人悠悠众口啊!”
“我的婚事非她不可,哪怕我们今生注定无缘。”容宣的目光飘了一瞬,他垂下眼帘,笑容有些无助,“若是为她,我自不怕被人笑话。只要我还活着,只要她还愿意,我亦愿意一直一直等着她,等到我垂垂老矣,等到我独赴黄泉……这辈子等不到,下辈子我继续等……”
“唉,你倒是深情。”可深情又有何用呢?伍瑾听出了这声音里隐忍的哽咽,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想不通容宣的情路何以如此坎坷。
“她太累了,我不忍心让她一个人。我想在有生之年里拼命对她好一些,哪怕只能令她快乐片刻亦不算虚度此生。总归我只要她,即便挣扎到最后却依旧不能在一起,哪怕她一个转身就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但我只要知道她还在某个地方认真地活着,便足以支撑着我也继续活下去。”
容宣说得坚定不已,听得伍瑾心里沉重得像是压了块巨石。他不知这二人有过何等壮烈的经历,竟能炼出如此坚如磐石的感情。
两人对坐沉默着,气氛实在过于冷寂。
伍瑾憋了半天,努力转移了话题,“我听说少司寇因故革职,不知到底因何缘故?”
“那年宗室抓我错处,查到两个渎职之辈,那二人是专门协助明义办事之人,由是弹劾了我二人一个治下不严之罪。年底时,明义府上有一仆从自城外回来,骑的马不知何故发狂,在伊邑城中蹿了两条街,伤了两个人,于是他又被告了个治下不严、纵仆伤人的罪名。可巧他是少司寇,三罪并罚。”容宣也跟着转了话题,他巴掌一拍,明义便这样凉了。
“未曾着人查明马匹发狂的真相吗?”伍瑾不禁有些同情明义。
“无甚好查的,正好我二人一明一暗。”
容宣眨了眨眼,伍瑾恍然大悟,俄而又想起另一桩事,“去岁我听闻你为东坊刺客所伤,如今伤势如何?刺客可抓到了?”
容宣只说当时十分凶险,如今已无大碍,只字未提刺客之事,却是意有所指地说了另一番话,“伊邑城守卫如此森严竟也会发生刺杀大案,宗室阵阵冤鸣,着实是难为大王了。”
伍瑾乍听不太明白,忽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脸色变了变,并没有接话。
容宣反问他这些年奔波于燕赵两国间有无奇妙见闻,不如说来听听。伍瑾登时拍案,十分兴奋,却是不肯现在就说,非要等着改日饮酒时趁着酒兴说才带劲!
容宣亦是激动,当即便要拉着伍瑾回相舍,“走啊!带上两壶好酒来我家说去!”
伍瑾一听也来劲,要去叫上瑶瑶,容宣让他赶紧去,不准耽搁时间。
结果瑶瑶不肯去,要留在酒肆与爻女说话。爻女知晓二人喜秦酒,便着人取了两坛秦酒并两壶新上的“燕南飞”带去相舍助兴。
容宣今日当真高兴,回去路上又吩咐容恒去叫龙非与明义来相舍赴接风小宴。容恒向来爱凑热闹,听到吩咐赶紧颠颠儿地跑了。
听闻伍瑾回了伊邑,那二人来得极快,像是早在相舍门口等着了似的。待人到齐,相舍早早关了前后门,将小宴摆在了后园竹屋里。
竹屋四面新挂了高高低低的竹帘,乃是用竹林里的枯竹断枝编织而成的,刚做好不久且正新着,晚风一吹尽是凉爽怡人的竹香清气。泠泠清香和着炙鹿肉的浓郁香气与清列酒香,仲夏初夜喧嚣又惬意。
酒过三巡,容恒感觉自己快饱了,伍瑾才借着酒劲堪堪说起外出见闻。
他与瑶瑶先去了燕国,本想着见一见旧友子谦,结果一直不得空,亦没有门路联系,最后只好放弃。两人在燕国只待了半年,伍瑾拜访了几位名师后便与瑶瑶转道去了赵国学舞。
赵国有个云大家,其夫子与爻女之夫子师出同门,到云大家与爻女这一代仍算是同门,虽不常联系却也熟识,于是痛快地认下了瑶瑶这个弟子。瑶瑶颇有天分,又刻苦好学,因而云大家很是喜欢她。
再说那云大家,她与赵太子曾有过一段旧情,可惜无疾而终,双方倒是念念不忘,赵太子仍是常去捧场,对云大家十分关照。太子妇曾想过要将云大家接入府中,结果却被赵太子和云大家拒绝了,也许二人并不喜欢朝夕相处,享受的便是那偶尔相见时迸发的片刻欢愉。
闲聊至此,明义突然问容宣,问他与那淑女迟迟不成婚莫非也是因为这般奇怪的想法?
话音刚落,竹屋内一阵沉默。
在场六人,有三人知晓容宣与萧琅之事,有一人以为容宣的心上人是萧琅之姊,还有一人只知容宣心里有个人却不知是谁,剩一个当事人尴尬得脸都僵了。
“也许罢……”容宣含糊其辞,暗地里给容恒使了个眼色。
容恒当即起身为众人斟满秦酒,将这酒好生夸奖了一番,末了又提起容宣自创的茶汤,天花乱坠地吹了一个来回。
一打岔再一劝酒,众人的注意力很快便转移到了别处。待几壶酒下肚,伍瑾与明义两个人开始喊着要拼酒。
龙非尚且清醒着,见容宣拎着酒坛脚步趔趄地出了竹屋便想跟上去,却被容恒无声地制止了。他复坐下来,忽然太息。
深夜风凉,水般清冷,容宣披着酒气与月光缓步走过竹林。
他推门进院,跌坐在红叶树下厚厚的落叶堆上。
落叶惊跳,铺排在侧。
容宣倚着树干扶着酒坛,歪着头好像是睡着了。须臾,他向月亮遥遥举坛。
“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