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宣瞄了眼容恒,又转过头来打量着自己为了弹琴而一直好生保养的指甲,语气凉凉地说道,“我这两日心情不太好。”
容恒紧跟着点了点头,“是啊,快招了罢!君侯最近遇见情敌了,我劝你啊,好死不如赖活着。”
“阿恒!”容宣弹了下指甲,语重心长地劝他,“你啊,定是跟琅琅学坏了,惯会变着法儿地吓唬人家,既然这位壮士不愿说你亦莫再逼迫他,人各有志嘛!”
人各有志是这样用的吗?容恒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那送信的人恶狠狠地哼了声,扭过头去不理会这对阴阳怪气的主仆。
容宣当真不再逼他,反正不是甚正经事,只是明日赴个宴而已,那人说与不说他都会去的。
“看来你对这人世间应当是无甚留恋了,巍巍壮士,甚是可惜。”他状似惋惜地叹了口气,将脚从案上放了下来,走下台阶站在那人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了一会儿。见其人面上始终毫无畏惧,容宣轻笑一声,抬脚将其踹翻在地,脚踩在他腰间磋磨着又问了一遍,“你主人是谁?”
送信之人趴在地上依旧不说话,竟是十分硬气。
“罢了,便当我不曾问过。”容宣大感无趣,沿着此人的脊椎骨点着脚尖,像是在挑捡一块未曾剖分仔细的生肉,末了在其背上多点了两下,“方才说了,我这两日心情不太好,但凡你早来几日也不至于如此,今日你来得还真是不巧了!”
容恒捂上眼睛,只闻一声骨裂的闷响,送信人一声未出便趴在地上不动了。
放下手见容宣嫌弃地踢了那尸身一脚,“这都找了些甚玩意儿,连句人话都不会说!”
说不定他一会儿就说了,结果您心急地给整死了,容恒在心里反驳道。
“阿恒啊,我觉得你有句话说得不对。”容宣在那人身上蹭了蹭足尖,负着手溜达着走过来,抬手敲了一下容恒的脑壳,“我,没有情敌!”
“当真?那您要不试着与嬴涓和睦相处些时日?”容恒试探道。
容宣当即按住心口,“不准提他!”
你看罢,有些人嘴上说着没有心却很诚实。
容恒了然地摊摊手,起身去外头打水擦地。
容宣从暗格里摸出个拇指大小的陶瓶,用那枚邀他赴宴的竹片接了一丁点粉末扔在尸身上。他推开牖,抱臂倚在牖边看着不速之客与竹片皆化作轻烟与污水。
水渍慢慢渗入了缝隙,轻烟最终被晚风吹散。
想他封君之后,有多少欲取他性命之人在此消失。这实在怨不得他心狠,那些人有为宗室申冤来的,有为人报仇来的,有看他不顺眼想取而代之的……他想一一放过,可他们却是不肯放过他,接二连三地朝相舍里的人下手,三天两头扰他清净,这文陵君做得属实没意思!
容宣侧过身,看着屋外目光放远,他见容恒端着清水来,见两名食客说笑着拐进了连廊,见田叔在训斥一个年轻的仆从,见沉皎与嬴涓在柳后若隐若现……他“啪”地一下关上了牖,眼不见为净。
俄而,他又悄悄推开一条缝,看着嬴涓与沉皎嬉笑追赶着陷入沉思,他一时竟有些说不准萧琅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是文士还是壮士,还是说她只喜欢年轻活泼、模样清俊的。外面没长大的野花野草多得很,她可别挑花了眼不知道回来了。
正与沉皎说笑的嬴涓自不可能知道容宣在想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心里也在惦记着萧琅,因而听沉皎说话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沉皎看他心事重重的便问他在想什么,可是在相舍住不惯还是想家了。
“我……没、没事。”嬴涓欲言又止,不敢说心里话,他怕沉皎觉得他不识好歹。
“你可是想离开伊邑去找师叔?”沉皎帮他把话说完。
“师叔?”嬴涓疑惑地看着沉皎,“你指的是季萧吗?”
见沉皎点头,嬴涓不禁有些羡慕,“她入门竟这般早,小小年纪都有师侄啦?”
“师叔便是在师祖门下出生的,算来入门已有廿余载,她都有不少徒孙了呢!”沉皎骄傲地抬起下巴,尽管他也不知道这有甚可骄傲的。
其他一概未入耳,嬴涓单单听见了那个“廿余载”,登时震惊,“她、她当真年纪比我大?我还当是她说笑的……”
“啊这……”沉皎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一时亦想不出来该如何解释,“她……长相确实年轻些……”
“她常年生活在山上,灵气精华养着,自然要比普通人长得好些,古之百岁老人亦有鹤发童颜之辈,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区区容颜不足为奇。”
容宣不知何时溜达过来,听见两人对话便赶紧帮沉皎打了圆场。
“君侯所言是极,怪道季萧如此可爱。”嬴涓同容宣见了礼,接下来的一句话气得对方险些当场翻脸。“季萧曾与我说过她是阴阳家门下学生,只是当时涓未敢相信。”
不过相识三两日便与对方交了老底,还真是亲密无间!
容宣在心里冷哼,生气之余说话的语气便有些阴阳怪气,“确实师从阴阳家门下不假,只是学了廿余载却仍旧取法于上、仅得其中,一身武艺尚不及沉皎半分,浑身上下也只有性情可取些!”
容宣此言并非刻意贬低,说的乃是大实话。他与沉皎比试几番后方知阴阳家武学之精妙,沉皎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造诣实属难得,而萧琅那点拳脚功夫放在寻常人当中倒是勉强可以入眼,但与真正的习武之人相比却是要贻笑大方。
“原来季萧竟当真是阳宗弟子,涓何其有幸得以与季萧相识!”学派身份的加持使得萧琅在嬴涓心中的地位猛增一截,再加上那一点微微萌动的春心,如今的“季萧”二字在他口中念着早已与初逢之日大不相同,竟多了一些难以言喻的缠绵悱恻。
若非容恒在后面拽着衣裳死不撒手,容宣早就扑过去将嬴涓的头拧下来了。他咬着牙压住快要爆发的情绪,阴冷地笑了笑,扭头大步走了,青色的衣角在风里扬起高高的弧度。
“君侯有些乏了,先回去歇着了。眼下天色已晚,先生也早些安歇罢。”容恒给沉皎使了个眼色,转身匆忙去追容宣。
嬴涓瑟缩了一下,问沉皎,“你有没有发现方才君侯笑得好像有些渗人。”
沉皎赶紧推着他回厢房,“你看错了,咱们也回去歇着罢,正好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当真?刺激吗?不刺激就算了……”
“刺激得很!”刺激到你可能会当场哭得很大声!
……
“君侯等等我!”容恒一路小跑地跟在容宣后面,“君侯莫气啦,您权当嬴涓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莫与他计较……”
“孩子?”容宣一听这话立马转身往回走,表情有些许狰狞,“有这样的孩子吗?他是不是存心的!是不是存心气我来了!”
“君侯冷静!”容恒赶紧抱腰拦下他,“他不知实情,难免会口无遮拦,不知者不罪嘛。”
“那你的意思是我还得原谅他是吗?我不把他狗头拧下来已经很给面子了!”
“君侯小声些,莫让人听见了。”容恒恨不得捂住那张瞎嚷嚷的嘴,堂堂君侯和一半大少年争风吃醋,传出去他容恒的老脸往哪儿搁!
“我凭什么要小声!我怕人听见吗!”容宣甩开他的手,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东厢,“让他现在就滚!立刻!马上!今后不准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
“哎,好嘞!”这大晚上的赶人走不像回事,容恒准备明天再去“赶”。
“好什么!好什么!”容宣拍了他后脑勺一下,“让他早点滚犊子好去找他的季萧是不是!”
容恒摸着生疼的后脑勺很是无语。
“把他给我押在相舍,冬至前哪儿也不准去!”
“哎,行。”容恒不敢多说,谁知这人又会因为哪句话没说到心里去而找茬。
“行什么行!”容宣不出意料地又给他了一下,怒气冲冲地阔步走了,“你气死我算了!”
又关我事?
容恒有苦说不出,他现在只想去东厢将嬴涓那张破嘴给缝上,让他在容宣面前再不能胡说八道!
东厢那边,嬴涓缠着沉皎问他说的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沉皎若是不说他便一直缠到天亮。
沉皎沉默良久,盯着嬴涓让他起誓绝不外传,否则他便不说。
“你若是从旁人口中听见是我传出去的,你把我嘴缝起来拉到田里去犁地。”嬴涓实不知这个秘密是有多重大才使得沉皎如此谨慎,他自觉不是个大嘴巴,干不出四处散播消息这种无耻之事。
“行!那我告诉你,你可莫再与旁人提起,否则咱俩都没好下场……”
沉皎附在嬴涓耳边,掩口私语了一句话。
嬴涓听罢当即愣住,扭头惊诧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没有说话。他低着头缄默许久,末了低低说了句“我知道了”。
“那我走了,你早些歇着。”
沉皎拍拍他的肩膀,聊作安慰。
临出门时,沉皎又回头看了嬴涓一眼,见对方歪倒在床上晃着一条腿不知在想什么。他张了张口,什么也没有说,转头推开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