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恒一大早服侍容宣更衣时,看到挂在架上的外袍愣了一下,“君侯您穿着如此艳丽欲往何处去?这深朱砂色也太扎眼了……”
容宣白了他一眼,“你管我!”
“不管不管……啊~我知道了!”
看他这副表情容恒立马想起来了,昨晚容宣睡前神经兮兮地问他哪种颜色的衣裳显年轻,他随口说了句“越明艳的越显年轻,越暗沉的越显老呗”,感情这人在这儿等着呢!
“您实在没有必要与那嬴涓一争高低,他也只是说说罢了,您气不过他还信不过先生吗?”
容宣又白了他一眼,意思是嫌他话多,转而问起先前让做的东西做好了没有,若是做好了今日赴宴时便带上。
“做好了,昨天下午刚送来。”容恒端来一个漆盘,盘上屈置着一条细长布袋,袋口无绳,露着手掌长的黑色把柄。“方才我拿去给沉皎看了,确定没有问题才拿来的。”
容宣握住把柄,将袋中的物件慢慢抽了出来。
那袋中所藏竟是一柄细软长剑。只见此剑平滑无纹,可盘曲数圈,他凝息一抖,剑身登时绷直,发出一声嗡然铮鸣。日光被银亮的剑身反射到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好剑!”容宣不禁赞道,心里十分满意。“这工艺算得上上等!”
“那是自然!来者同我说师驷先生找的铸剑师乃是墨家出身,在墨家都算得上是顶尖匠人之一。只是那人头一回做软剑,无甚经验,师驷先生说了,您若是用着不顺手尽管找他便是,那位铸剑大家对软剑很感兴趣,乐得多研究研究。”
容恒给容宣系上腰带,将软剑小心翼翼地扣在腰带上。他见那寒色衬着深朱砂色衣袍过于显眼,遂又在软剑外扣了另一条朱玄相间的宽腰带加以掩饰。
容宣试了试,朱玄腰带一扯即开,包缠在外倒也不麻烦。遂收好软剑,让容恒去寻沉皎,嘱咐沉皎今日不必再盯着嬴涓了,随其爱去哪儿就去哪儿,闲下来等申时一刻两人随他一同前往北市赴宴。
“只带我与沉皎?”容恒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不然我带一队兵士去吗?那是去赴宴还是去抓人哪!”容宣敲了他脑壳一下。
“您只带我二人去有甚用处?”容恒一听这话顿时觉得容宣可能是被嬴涓气傻了,“北市一向为宗室与贵族所爱,其中相好门客不计其数,那人挑的酒肆又是权越君私产,您确定只带我二人去?”去给刀俎送鱼肉吗?
“权越君私产?”容宣拽了下衣袖,将袖口和衣襟捋平,“他如今在伊邑已无任何私产。”
容恒明白了,他家君侯不知何时又背着他搞了些偷偷摸摸的动作。“那楼现在归谁?”
“等你娶妻时我送你作贺礼如何?”那酒肆虽然暂时不属于容宣,但不久之后便会属于他了。其楼高高四层装饰豪奢,出入皆为达官贵人,送给容恒作娶妻之礼并不寒碜。
“我不娶妻。”容恒自觉说过好多次此生不会娶妻,他家君侯怎地一次都没记住!
“人生在世能几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谓成家立业,是为先成家后立业……”容宣正说着,余光却见容恒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他讪讪地移开视线,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你就不学点好”。
“这叫仆随其主。”容恒不以为意,总归好与不好的都是容宣自己带出来的。
申时初刻有余,容宣主仆二人光明正大地乘车出了西坊,而沉皎早在未时末便暗潜出坊去了北市。
北市向来为贵族聚众玩乐之所,多的是宗室自家的铺子,仅供自家宴客亦或娱乐,故而人烟比南市稀疏好些。自宗室入狱后,此处店铺罚没许多,尊贵的宾客更是少了大半,因而越显寂寥。好在不时有富贵商贾踏足此处体会一把贵族玩乐的快感,凭其雄厚的财力撑着此市不至于就此没落。
北市内有一条南北街将其一分为二,道宽几乎与坊街等齐,再宽半尺便是违制,造街之人毫不犹豫地钻了这个空子,将北市布局编排得宽阔大气。市街其东为珍奇市,其西为食市,东西两侧房屋对面而建,行人自街上走过时左右可窥两市房内灯火之景,由是显得更加热闹而奢靡。
容宣二人行车至食市最大的酒肆门前,那间酒肆没有名字,但其所属众所周知,因而也不需要名字用以区分,凡国人欲往此处时便说“往北市酒肆去”,这一间酒肆便代表了整个食市。
此时天色正处于趋向日落的晦明状态,酒肆内却早已点齐了灯火,正门门后两侧的铜马豆灯光影重重叠叠,晃得人头晕目眩。
今日的酒肆内十分热闹,宾客众多,往来侍女衣香鬓影。
容恒抬手挡住一侧灯火,在堂内迅速扫了几眼寻找着沉皎的身影,却是一直都没有找到。他掩口与容宣小声说道,“沉皎不知哪儿去了,但这里如此烦扰,想来那人应当不会贸然动手。”
容宣不以为然地哼笑一声,“亦不知是真热闹还是假热闹。”
两人将将言罢,店主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哈着腰一拱手,“小人问君侯安,贵客请您往楼上第七间。”
容恒抢先一步,欲先行上楼试探情况,结果却被店主笑着拦下,“小兄弟勿急,贵客只许君侯独往。”
这话明摆着楼上有鬼祟,容恒怎会答应,“不可,我是君侯长随,必须寸步不离。”
“小兄弟莫要为难小人噢,小人开门做生意大不容易,谁都得罪不起的噢!”店主两手叠握在一起搓着掌心,看上去十分为难。
“君侯……”怎么办?容恒看向容宣。
“既然贵客不依,你便听话回车上等着,莫要为难人家,我去去便回。”容宣朝他摆了摆手,暗中传音与他,“去后院寻沉皎,除我之外旁人言语一概不听不信。”
“是。”容恒目送容宣上楼,转头问店主,“那贵客是何许人也?”
店主搓手笑着,“小人上不得二楼,如何得知噢!”
“你自己的店你怎可能上不去!”容恒狐疑地打量着店主,深觉此人在诓他。“谁人给第七间送酒食,那人总该知道罢?”
“酒食在贵客到来之前便已备齐,当真无人知晓啦!”店主依旧笑着。贵人之间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秘密,这种事他经历得多了,早已习以为常,少知道一些便能多活些时日。
“瞧这店主给你当的……”容恒不满地摇了摇头,听容宣吩咐出了酒肆大门,转头奔向酒肆后门。
容宣上了二楼,沿着阑干转了大半圈,第七间可巧是最角落的一间。他上前叩了三下门,里面立刻响起细微的脚步声,片刻即有人将门打开请他进去。
开门的是一名灰衣壮士,而立已过,他朝容宣做了个“请”的手势,容宣进屋后他立即将房门合严。
容宣拨开竹帘,见床上有一戴兜帽的人正侧着脸看牖外街景,身影有些许眼熟。许是听到了他进来的声音,那人转过脸来看着容宣。
“小臣问君侯安。”容宣见之未惊,照旧深揖。
“你我平起平坐,何以自称小臣。”权越君露出笑容,脸上褶皱深深,看上去老了许多。
容宣又一揖,“小臣幸得君侯提点方有今日之景,自是感激不尽,怎敢于君侯面前托大。”
权越君沉闷地笑了两声,伸手示意他落座。
“往昔曾许下承诺与你久坐对饮,今日终是得偿所愿,只是你我身份却已是天差地别。”权越君捧起铜壶,将温好的酒倒入爵中,一爵递给容宣,一爵放在自己眼前。
容宣赶紧起身接酒,“大王尚未下令便是在给君侯机会,君侯不如早些开门迎客,一切自然未曾发生。”
权越君哈哈一笑,将爵中烈酒一饮而尽,“我一直以为你应是揣测君心的个中高手,我那从女因而对你言听计从,如今看来你倒是有些别的本事。”
“不知君侯以为君心如何?”容宣举爵啜了一口,辛辣入喉,他放下爵,不好意思地拒绝道,“此酒太烈,请恕小臣失礼。”
权越君微微诧异,“小友竟饮不得烈酒?”
容宣脸上露出个柔和的笑容,“并非饮不得,只是有人曾劝小臣勿饮烈酒,烈酒伤身,君侯也当爱惜身体才是。”
权越君见状好似明白了什么,他捋须颔首笑道,“这人想必与小友关系匪浅,世人常言小友轻薄,惯会投机取巧,如今看来他们终究是大错特错。”
看来我这靠脸上位的名声传得还挺远。
容宣有些无奈,又有些可恨,可恨他为萧琅坏了名声,那人却一丝一毫给他“名分”的意思都无,其心实在凉薄!
“悠悠众口向来听风是雨,习惯以讹传讹,想来君侯应当比小臣体会更深。”
“是啊!”权越君再饮一爵,将其重重一搁,视线投向牖外街上的行人,眼底深处隐隐有些恨意,“三人成虎,竟是将我骗了过去。”
本就是事实,谈何“三人成虎”?
容宣也不反驳他,安静陪坐。
权越君忽然收回视线,盯着容宣问了一句,“小友何以得知丰蠡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