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情深的伪装

容宣寝室前的那棵红豆树突然结果了,鲜红欲滴的果实一簇一簇地坠在枝头,打眼一看是满满当当的重彩交叠。枝叶沉甸甸地压下来,自树下走过之人抬手便可抓到。

这棵树与容宣一般年纪,许是因为脱离了自然山林的滋养,被迫拘在一方小院里勉强生长,二十余年长得瘦削伶仃,偶尔开花却从不结果。今岁春时,它悠悠飘了一地的细白花瓣,家老当时猜测它可能是要结果了,谁曾想至仲秋时节竟当真长出了果实,这可比正常的结果时间早了一两个月。

容宣见之喜不自胜,觉得此时结果才是正好,这应是他多年相思终于有了结果的征兆。容恒觉得有些牵强,按他这般说法得年年开花才是,但也不忍心反驳他,听从吩咐挑了一把相思子给他。

容宣就着豆灯的光亮一颗一颗地挑着红豆,个个漂亮,却全非他想象的完美,最后勉强从中挑出了几颗看着最顺眼的给容恒,让他将红豆与那块墨玉、还有画好的图纸一并送回师驷手里,托师驷寻最好的制玉大家打一对玉簪并一对玉佩,剩下的边角料看着办,不必再送回来了。

容恒听说墨玉要被裁了顿时心痛得睡不着觉,那块玉几乎花光了容宣所有的积蓄,他恨不得供起来天天三拜九叩,如今要被打得七零八落,这跟要他的老命无甚区别。

容宣却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白了那人一眼,“您还有钱买新的哪?”

容宣倒是自信满满,“再过个十年八年的保不齐又有钱了……”

“那也说不好还是现在的价,您攒钱的速度可能比不上它涨价的速度。”容恒捶胸顿足,他家君侯怎么就留不住好东西,有一件算一件,一件都留不住!

容宣瞥了他一眼,“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这玉可是聘礼!”

听闻此言,容恒立刻觉得这玉裁得值,只是聘礼……“就这?”

“还有一张琴。”与这万里山河。容宣倚着廊柱望着院前秋景,搓着手手笑得一脸傻气。

“哦,就这?”容恒现在相信他家君侯是真的一穷二白了,好歹是堂堂文陵君,食一邑之俸,这也太寒碜了!

“那可是我家祖传的琴!”容宣不允许有人看不起他的“九霄环佩”。

容恒不以为然,“人家嬴涓给的也是他家祖传的玉啊!”

“你又提他!我打死你……”

容宣站起来要打他,容恒赶紧一溜烟儿跑了。

容恒跑到东厢前院时与嬴涓迎面撞上,两人险些撞翻在地。嬴涓一看是他赶紧扯住他的袖子着急问道,“君侯当真要与季萧成婚了?两个季萧可是同一人吗?”

容恒犹豫了片刻,俄而笑说,“自然不是,姓萧的淑女那么多,怎会是同一个人!”

嬴涓一下笑成了一朵花,朝容恒一揖,“那真是恭喜君侯了!”

“嗐!是君侯成婚又不是我,你得去君侯面前恭喜他啊!”容恒笑着摆了摆手,却又提醒他说最近还是莫去容宣跟前晃悠了,容宣忙得很,他可以先跟着沉皎四下转转。

嬴涓高兴地应了声,拐过连廊不知往哪儿去了。

容恒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转身跑去找沉皎。

沉皎正在屋里与一名阴阳家弟子交接事项,隔牖看见容恒的身影两人当即收声,他挥了挥手,那名弟子翻窗离去。

容恒闯进屋中,与沉皎说自己方才碰到嬴涓了,“沉皎你和我说实话,你可是未曾将实情告知嬴涓不是?”

沉皎沉默了一下,转身蹲下开始收拾案上堆叠的竹简,佯作不知地问他还有什么实情需要告诉嬴涓。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你为何不告诉他?”容恒急了,上前扒拉开沉皎手里的竹简,拉他站起来看着自己,“你这不是坏君侯的姻缘吗!”

沉皎挣开容恒的手,一脸无所谓的表情,“那你告诉他不得了。”

“我……”容恒愣了下,心虚地移开了视线,“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这样于君侯、于嬴涓而言都不公平。”

“这有甚不公平的,是有人逼迫他们了吗?”沉皎疑惑地看着他,完全不知“公平”一说从何谈起。“你既然觉得于他二人不公平,那你为甚不告诉嬴涓?”

“我、我跟你想的一样,但是……”容恒憋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该怎么反驳他,最后只憋出了寥寥四字,“有失道德。”

“你是读书读傻了罢?”沉皎没好气地笑了笑,“既然你都知道有失道德,难道君侯就不知道吗?他自己怎么不说去,他不是一向自诩正人君子吗,这正是他表现的时候。”

“沉皎!”容恒一听这话可不愿意了,“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这跟君侯有甚关系?”

“怎会跟他没有关系,难道不是他先藏着掖着的吗?”沉皎盯着容恒的眼睛寸步不让,他私心觉得,这其中问题最大的除了容宣再无旁人。“他藏着秘密不敢让别人知道,我为何要去捅破这层纸?”

“君侯是怕连累先生,此事传出去必定会闹个天翻地覆,至时谁都落不着好!”

“难道我就不怕连累师叔?”沉皎冷笑,“他到底是怕连累师叔还是怕连累他自己,你或许不清楚,他自己可门儿清!你是他的长随自然会帮他说话,我可不是!”

“沉皎你是不是对君侯有意见?”容恒在心里嘀咕,沉皎今天戾气怎么这么重,到底谁得罪他了?“君侯自始至终一心只为先生,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瞒着便是为了师叔着想,我瞒着便是对他不公平?他有甚姻缘可言,即便有也不在师叔身上,做个梦便以为成真了,早晚有梦醒的一天!”

沉皎言罢便不再理会他,稀里哗啦地收拾着案上的竹简。

“你这话是甚意思?”容恒总感觉沉皎知道很多秘密,只是不肯告诉容宣,而这秘密指定是了不得的坏事。

“这是我们阴阳家的事,与你们无关。”沉皎将他扒拉到一边去,把竹简重重地搁在了架子上。

容恒被他推了一个趔趄,觉得眼前这人实在有些无理取闹,“沉皎你脚下踩着的可是相舍的土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岂不令君侯心寒!”

“这本就是阴阳家的事,即便说了你们又能帮上什么忙?你们……”沉皎强忍着没有说出更刻薄的话,若非萧琅叮嘱他要在相舍好生看着容宣,他早就跑去追随萧琅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世间竟真真有如此便宜的事,说对容宣无怨恨他自己都不信。

容恒气得要命,扔下一句“我不跟你说了”便跑了。沉皎觉得这人同他主人文陵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什么都不清楚净知道瞎掺和。

容宣收到了孔芳夫子的回信,信中言明“季萧”等一应人选已全然安排妥当,他随时可回书院。读罢来信正高兴着,却见容恒气冲冲地踢门进屋,“咣当”一声将门甩上。

“你这是……又和沉皎吵架了?”容宣瞄着他脸上的表情,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句俗话,一山不容二虎。

“没有!”容恒违心地否认了,他抱膝坐在台阶上,张口欲向容宣告状,但想了想还是算了。尽管沉皎今天说话有些冲,但他自己也不全对,总之心里还是把沉皎当朋友的。

容宣笑着摇了摇头,觉得这两人都挺有意思的。他低头翻开文书,看看那些官员们又搞了些什么幺蛾子。

翻着翻着,忽然听见自方才一直没有说话的容恒问他,“君侯,您为何不直接表明身份让嬴涓离先生远一些?”

容宣手下一顿,笑道,“为何问这个?”

“只是问问。”容恒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赶紧转过脸去。

“因为我相信琅琅啊。”

容恒有些不相信,“既然您相信先生,那您又为何那般生气?”

“因为……”容宣徒然地张了张口,他放下文书,沉默了很久。

“阿恒,这世道总是对女子更苛刻些,即便疆景子亦不例外。她高高在上时人人都尊敬她,因为她是完美的神使,是与凡人不同的。可若她有了瑕疵,哪怕没有妨碍到任何人,她也会瞬间跌落云端,因为她有了凡人也有的东西,不再可望而不可即。世人需要的是一个冷漠无情如隔云端的疆景子,只有难以望其项背时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的平凡与庸碌。乱世之下,心怀不轨者何其多,我不相信有人会同我一般待她,她的秘密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险……”

容恒闻言深以为然,不说萧琅,他对待容宣时的心态便是这般,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无法成为如同容宣一般的人物,哪怕他读再多书也不顶用。这是生来的差距,一生竭尽全力都无法拉近的距离。

“而且,我于疆景子的感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般洁白无瑕,我也承认我是因为怕死,我还有很多事想做,所以我不敢和任何人提起,只为让自己苟活下去。”容宣自觉只是个凡人,因为有了一条不平凡的星轨才披上了一层借来的光辉。他一直在利用萧琅,伪装的深情只会让他觉得恶心。

“可是……您为何要让先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