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履约

容宣一行将将离开伊邑城,果不其然又被人跟上了。沉皎仔细观察了两日,发现和平时在城中行走时跟踪容宣的是同一帮人,身形动作如出一辙。

容恒烦得很,怎地城里城外都要跟着,容宣是去成婚又不是去造反,如此警惕又何必呢,至于跟防贼似的吗!

沉皎替容宣敲了他脑壳一下,教给他什么叫做“位高权重,树大招风”。

容宣对此想法倒是很随意,权当这些人是宫里免费借给他以保他旅途安逸的侍卫罢了,总归是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等到了万儒总院再将他们甩开便是,又不耽搁他去找萧琅。

容恒翻了个白眼,说他只想着占人家便宜,却不想便宜是那么好占的吗,日夜提防着得有多心累!容宣却是反驳说,再累能有他们这般昼夜跟随不敢眨眼来得累吗?容恒托着下巴将脸扭向另一边,懒得跟这人抬杠。

主仆二人闲来无事拌着嘴,沉皎无所事事地瞅着车外的风景。而嬴涓则小心翼翼地坐在三人旁边,听他们唠家常一般闲聊着生死攸关的话题,丝毫不敢吱声,一心只想着快些到吴口好找季萧出海。

行至黄昏,一行人于荒野露宿。

跟随容宣出城的三位侍卫围在一起烤着火,容恒跑过去与他们商定着路线,几人一合计算得冬月头两日便能到万儒总院,总之越早越好,早去早回,免得耽搁别的事。

谈罢路线,几人说着说着便闲聊开了。

这些人与相舍其他人都是自容宣开府建牙便跟着他的仆从,其中有一人还是田叔的儿子。他们与容宣之间的感情很不一般,已是超越普通主仆的关系,因而对容宣的事格外上心,对其婚事更是无比期待。

适时有人问起容恒之前可曾见过小君没有,容恒刚想说见过,但忽然记起自己从未去过儒院,便赶紧改口说未曾见过。那人失望地摇了摇头,同另外两人聚在一堆开始猜测起小君的品貌性情。

容恒觉得这个话题不是仆从能胡乱嚼舌的,但又不好对这几人说重话,遂不参与谈论,提点了两句便去找沉皎了。

沉皎正与容宣并嬴涓坐在一处枯树下烤火,火上架着一大块炙肉并三四块烤饼,烤得滋滋作响,香气四溢。

嬴涓小心地拨弄着火堆,翻动着架上炙烤的肉食,油滴落在火焰中发出轻微响动,急促的焰光映红了他的脸。

容宣坐在枯树下的石头上迎风弹着变徵之声,琴声和在风中呜呜咽咽传至远方,无尽凄凉慷慨,与易水河畔荆高分别之悲别无二致。沉皎抱膝在旁,老神在在地看着微颤的琴弦与容宣在徽位间滑动的手指。

“君侯好事将近作甚弹这悲凉的曲调?”

容恒说着在火堆旁盘腿坐下,拿匕首削了薄薄一片肉咬了一口,感觉不太热便丢进了火里。

容宣并未答他,低头将那悠长旷远的曲子弹至终结。

乐尾长长一颤,琴声逐渐消弭,化入风声过耳。他双手轻按在弦上,目光遥遥望着来时路,任西风凛凛变换,鼓起他宽大的袍袖,直吹得发丝飞扬,衣角翻飞。

夜色逐渐降临,秋末冬初的晚风已带上自北方而来的凌厉,旷野枯黄的草叶在低处飞卷着,细细碎碎地沾上了众人的衣裳。

容宣墨色的斗篷铺在地上,浅色的枯草落于其上犹如漫天星辰。他抬头望了望天,星辰尚未值夜,仅寥寥数颗闪烁着微弱的光亮。

用罢晚食,容宣留嬴涓说话,容恒便去帮着喂嬴风,沉皎无事可做便也跟着去了,火堆前立时只剩容嬴二人。

相处这段时日,嬴涓面对容宣时早已不再紧张,他发现容宣只不过是个比他年长一些的年轻人,年纪甚至不如他兄姊大,只是过于沉稳内敛,又是权贵显要,因而被想象成严肃苛刻的模样。

倒是和季萧老气横秋的样子有几分相似。

嬴涓托着下巴,觉得容萧二人相像之处实在太多。

“阿涓,你为何想做剑客游侠?”容宣突然问道,“悬壶济世远比武士要受人尊重,只要世上一日有生者,你便一日不必为生计愁苦。”

“我父母亲亦是这般同我说的。”嬴涓低下头扒拉着火堆,树枝顶端沾了一星火苗,须臾即被风吹散。“但我不喜欢行医看病。”

嬴涓在回春堂学医的那十数载光阴里见过数不清的江湖豪杰,他们歌酒洒脱、侠行四方,这令拘谨已久的嬴涓产生了无尽的向往。阿姊看到遍体鳞伤的江湖人时会怕得脸色发白,但他不会,他对那个血肉横飞的地方充满了期待。嬴涓始终认为,既生为堂堂男子,平生便最应征战沙场或是驰骋江湖。

由是父母亲越反对、医家规矩越拘束,他便越对刀光剑影的乱象心驰神往,因而才会不顾阿姊的劝阻跑了出来。往阴阳家学武只是个宽慰自己夫子与阿姊的借口,往谁家学武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加入那个朝思暮想的有血性的群体。

“你的想法倒是特别。”容宣笑了笑,他还是头一次见对乱世向往之人。这也许是嬴涓被规矩压抑许久的竭力反抗,他向往的并非乱世,而是无拘的人生。

“阿姊亦是这般说我,她骂我来着,说我天性张狂,无有善良,毫无医者仁心。”嬴涓有些委屈,他心里亦是盼望着海晏河清、世道太平,但这与他的理想并不冲突。

“你阿姊……”容宣隐约记起一人,“可是名嫘?”

“是啊!”嬴涓一拍大腿,激动道,“君侯认得阿姊?”

何止认识,还险些闹得不甚愉快。

容宣讪讪地点了点头,只说是数年前受过一次重伤,曾托嬴嫘医师照看过一段时间,甚是感激。

闻言,嬴涓大为开心,连称“甚巧”。他还记得从前赢嫘频繁在他与同窗面前提起东原丞相子渊之绝代风华,人尽皆知赢嫘对丞相子渊心存好感,不曾想那人竟是容宣。既是阿姊心悦之人,嬴涓因而同容宣更为亲近。“说起来阿姊对君侯亦曾怀有少女心思,也想过终生追随君侯,只是后来不知何故放弃了,直到遇见了如今的夫婿,成婚之后便一心同其行医济世……”

容宣当初确实频频收到嬴嫘的来信,其心思于信中表露无遗,他婉拒几回后对方却仍是坚持。容宣深以为感情这种事有意时需得尽快表露心迹热烈追求,无意时更得斩钉截铁拒之千里,拉来扯去言辞模糊于己于人皆不善,于是直接写了一封回信表明了态度。幸好当时对方未曾问他心悦之人名姓,否则今日怕是要露馅。

“若是君侯能与阿姊结为连理倒也是佳话一折,只可惜有缘无分。”嬴涓颇为惋惜地感叹一声。

“无甚可惜,世间情深缘浅、情浅缘深之事不一而足,各人有各人的姻缘,我倒有些羡慕嬴嫘医师的豁然洒脱。”容宣垂眸笑着,手指聊聊拨弄着琴弦,发出泠泠悠然之音,火光映得他双颊又红又烫,“宣未来东原之时便隐隐将心意许与一人,只是那时年幼不知情事,只当做密友处之,尚不知相思嫉妒为何意,同伴挑破亦不敢认。待年岁渐长,见多世间男女情浓,方懂个中悱恻心思,好在为时未晚得偿所愿。情意之中冷暖悲欢滋味甚是奇妙,犹如附骨蜜糖,令人难以忘怀,虽深陷其中有多般难描苦处,却也心怀感激甘之如饴。”

嬴涓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许是因为君侯过于喜爱陵萧夫人,因此不怕苦难。君侯与夫人如此情深意长,定能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多谢!”容宣顿时心情雀跃起来,看嬴涓顺眼了好多。他很喜欢“陵萧”这个称呼,但私以为“秦萧”更好一些,也不知萧琅更喜欢哪一个。

“可惜我就没这个运气,”嬴涓无聊地划拉着草叶,话里话外带着几分抱怨,“父亲给我定的那门婚事我连对方的模样都未曾见过,他也不过与那淑女的父亲见过两次而已,便急吼吼地催着我与人家成婚,指不定人家亦是不愿。”

容宣了然地笑道,“令尊是盼着你成婚之后快些收心,想必他并不欣赏你所谓的理想。”

“君侯怎么知道?”嬴涓惊讶地看着他。

“等你为人父母时便能体会到这一片爱子之心了。”

“啊,君侯竟已为人父母了吗?”

“呃……尚且没有。”

“哦。”嬴涓看向容宣的目光里立刻充满了对长辈说教的鄙夷。

这孩子怎地一点儿也不经夸!

容宣现在看嬴涓又有些碍眼,他抱着琴起身回帐篷睡觉去了。

嬴涓目送容宣离开,复低下头去继续扒拉着草叶和火堆。他暗自庆幸自己跑得快,趁两家尚未订立婚约时便已离家,正好免得辜负了那家淑女,自己不愿更别耽搁人家。而他跑得又恰是时候,早一日晚一日都遇不见季萧,可见他与季萧之间缘分颇深。

他想着想着忽然笑了一下,心中不禁暗忖,也不知来年春夏季萧愿不愿意随他一道去武陵看看,那里有漫山遍野的夭夭桃花,红白葳蕤,其华灼灼,想必与季萧的明媚鲜妍十分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