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芳说的那个好日子便是小雪当日,嬴涓本想等容宣昏礼过后再走,但一见时间如此晚他当即便想走了。
容恒怪他太急,约的时间是冬至又非大雪,万儒总院距离吴口不过三五日的距离,哪怕他再耽搁半个月也来得及。
嬴涓却是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说自己想提前去寻萧琅,说不定半路便能遇到,若能早些见到萧琅更好。再说,万一萧琅早到了他却去迟了,那可太丢人了。
容恒根本不听他叨叨,拉着他不给走,定要他等昏礼结束驾车送他。
嬴涓其实耳根子很软,容恒与儒院学生多劝了两回他便不忍再推拒,只好无奈地留了下来。他又怎知这正是容宣嘱咐的,那人总觉得成婚之后自己才有底气不在意,可以说是十分小心眼儿了。
在容宣回书院之前,由于“季萧”为孔芳膝下孤女,礼节便只需在书院内完成,如此刚好能够避免诸多纰漏,免得外面人多口杂被发现不妥之处。而在他回书院的前一日,六礼已走完“纳吉”,正好等着他回来亲自“纳征”。
尽管只是借名,但孔芳兄弟二人仍是遵礼暗遣了使者携雁前往蓬莱,结果却未能见到无名先生。想来此事终是违背了阴阳家的规矩,不可告知于上天,只是委屈了容宣。
容宣却不以为意,他已拿到无名先生的玉,又得其认可,至于能不能过明面他丝毫不在乎,一派兴致盎然地给孔芳兄弟显摆他准备的聘礼——九霄环佩、一只墨玉匣并一块墨鱼佩,再加上一卷九州地图,意为以九州万里好江山为聘,聘娶阴阳家弟子萧琅。
林林总总地算下来已是高于天子聘女之礼,但孔芳仍是觉得有些寒碜,这些实在配不上萧琅神使的身份。
孔莲亦觉寒碜,“说句难听的,整个九州都是阴阳家掌控的,你不过是万民之君罢了,这不是拿着人家的东西送给人家吗!”
容宣实在委屈,他自知只是个帮着阴阳家看护治理百姓黎庶的家老罢了,但除了家传的九霄环佩,这便是他唯一能拿出手的物件儿了。
“算了,不过图个心意罢了,莫再为难他,疆景子那孩子应当不在意这些。”孔芳劝道,眼下这聘礼已是违背礼制,若是容宣已然称帝倒也罢了,如今只是君侯之位便尊天子之礼,一生维系的礼乐之制竟被自己亲手打破,他心里想想都难受。
孔莲嫌兄长矫情,做都做了现在难受哪来得及!
清点罢聘礼的次日即为“纳征”之日,容宣与作为使者的容恒服玄端礼服携聘礼一并至孔芳院内。
容恒一揖,向摈者沉皎致辞,“吾子有嘉命,贶室容宣也。宣有先人之礼,俪皮束帛,谷圭大璋,使恒也请纳征。”
随后献上诸般聘礼,一一展示与孔芳相看,“宣敢纳征。”
沉皎代为接礼,笑说:“吾子顺先典,贶芳重礼,芳不敢辞,敢不承命。”
容恒当即长揖请期,“吾子有赐命,宣既申受命矣。惟三族之不虞,使恒也请吉曰。”
孔芳对说:“芳既前受命矣,唯命是听。”
容恒礼道,“宣命恒听命于吾子。”
孔芳捋须笑了笑,“芳固唯命是听。”
容恒赶紧深揖,“宣使恒受命,吾子不许,恒敢不告期?”
容宣在旁将婚书与写着迎娶日期的帖子交给沉皎,由其递与孔芳。
孔芳打开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芳敢不敬须?”
如此前礼已毕,容宣便带着容恒回了,只管小雪那日来接人。
孔芳将一众聘礼暂且收下,等容宣回伊邑时便让他带回去给萧琅。无名先生先前叮嘱过使者,令孔芳尽管将聘礼收下便是,不必千里迢迢送往蓬莱,两家本为故友,且萧琅生父又是孔芳的学生,他收下理所应当。但孔芳见容宣准备的聘礼寓意深切,他留下毫无用处,还是带回去给正主的好。
容恒倒不知其中还有这层关系,一时听闻不禁有些诧异,“那君侯岂不是先生的……师叔?”
容宣敲了他脑壳一下,“胡吣!琅琅非儒家弟子,自不能与我论辈分,待过了小雪我便是她名正言顺的君子了,哪有你这般论的!”
“亲迎那日你当真要与那人行礼?”容恒有些纠结,若是与那人行了礼,容宣岂不是与那人有了昏礼之实?
“非也,只是出门走一遭罢了,待门一关人便走了,况且还是个男子!”
容恒震惊,“院长怎地给您找了个男的?”
容宣又敲了他脑壳一下,“若是淑女岂非坏人名声?”
容恒摸着头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但找个男子总感觉奇奇怪怪的。
俟至小雪,天色竟十分晴朗,只是晴朗之下又悠悠飘着细碎的雪花。飞白于曦晖之下泛着莹莹金光,像是上天撒下的金砾细沙,见者无不称奇。
黄昏时分,寝门外东边陈放的三只熟食鼎将将摆好。容恒悄悄瞄了一眼想看看里面都盛了些什么,结果鼎上设了鼎盖和抬扛,他只得悻悻收回视线。
房内食物备齐,室中北墙下的禁上设着酒樽,置于樽上的玄酒与酒勺上盖着粗葛布。堂上房门东侧亦置了酒尊与篚,篚内装着四只酒爵和合卺。大羹正架在火上沸腾着,发出“咕噜咕噜”翻滚的声音,虽无五味却仍是香气四溢,弥漫着缕缕白雾。
容恒与一名儒生反反复复清点数遍,甚至连酒勺柄摆放的方向都捋正数次,最后确定没有丝毫问题便去向容宣禀报,催他可以启程了。
容宣深吸一口气,拽了下爵弁服浅绛色的裙子,“阿恒,我……”
“您不紧张!”容恒翻了个白眼,“先生本人又不在,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您紧张甚?等回了相舍真正行礼时您再紧张也不迟。”
“有道理。”
容宣吐了口气,蹬几上了墨车,容恒接过灯烛站到车前。
微弱的光亮映在容恒脸上,被风吹得剧烈晃动着,脸颊时明时暗。容宣忽然觉得有些刺眼,他撇开视线看向铺展在车上的衣袍,手下轻抚着宽大的衣袖,心里是无比高兴的,亦怀有万分惋惜。
车身微微一倾,容恒与随车儒生的身形跟着墨车往前行进。车轮在石板上压出声响,在薄暮的细雪上印着连绵不断的新辙。
新妇的墨车紧随其后,车帷被风卷起一角,小雪倏忽扑入其中,化开在角落里。
车队至孔芳院门外停下,孔芳与沉皎正服玄端于门外迎接。
容宣下车,向二人一揖,“吾子命宣,以兹初昏,使宣将,请承命。”
沉皎对之:“芳固敬具以须。”
容宣与孔芳遂对面站定,孔芳朝西两拜,容宣朝东答拜。孔芳一揖请他入门,容宣手中执雁随之进门。至庙门前,两人相揖而入,如此三揖过后至堂下阶前。
孔芳在堂上房门西面布了筵席,“季萧”着浅绛色衣缘的丝衣面朝南站立于房中,其面上蒙着一层厚重的绢帛织物,因无从嫁娣侄,身侧便只有一簪巾束发着墨色丝质礼服的女师站在右边。
容宣抬头见之不禁心神恍惚,那人虽蒙着脸,但身形与萧琅却有几分相似,打眼一看竟仿佛萧琅本人亭亭立于此处,等着嫁与他为妇。
他站在阶下愣愣地看着,眼睛眨也不眨,直看的那人扭过头去抬袖掩面。
孔芳暗中推了他一下,容宣一下晃过神来,与孔芳照礼谦让三番,先后上堂。至堂中,孔芳朝西而立,容宣将雁放在地上,朝北叩头至地两拜。
礼毕,容宣下堂出门,“季萧”与女师随后自西阶下堂,孔芳站在堂上目送二人。他见容宣在前面走着走着回头看了“季萧”一眼,他年纪大了,已看不清那眼中的神情,只是望着二人的背影红了眼眶。
孔芳心中无尽怅惘,书院办过许多场昏礼,如今终于轮到了容宣,虽有遗憾却也圆满。他早已老态龙钟,但幸好还能看着容宣长大成人。
容宣作为新婿需为新妇驾车,他将引车绳交给“季萧”时看到了对方稍显粗粝的双手,一下自梦中惊醒,顿时难掩失望神色。女师推辞不接引车绳,给“季萧”披上避风尘的罩衣后扶其蹬几上车。
容宣乘坐来时的墨车,御者先行驱马开车回返,新妇车御者稍等再驱,以便新婿早一步到达好在大门外等候。
暝色昏昏,新妇车前灯烛隐隐,小小一豆光亮在随车仆从的脸上跳着,无法照亮车帷内的景象。车内姿态影影绰绰看不清晰,容宣见之忘神,犹入梦中。
车停,他不自觉地上前掀起车帷一角,将手伸了过去,等着车内那人将手放入他掌心,自此携手共老。
“季萧”见状一愣,扭头看向女师。女师尴尬一咳,低声拒道,“师弟,这不合礼数。”
容宣闻言手指一僵,尴尬地缩了回去,面上表情讪讪。
“季萧”下了车,容宣对其一揖,伸手请之进门。两人先后至寝门之前,容宣又是一揖,请其自西阶上堂。
室内西南角布了筵席,火上翻滚的大羹比之走时更盛几分,香气四下弥漫着,烟雾袅袅,室内暖且融融。
两人进堂之后,前后两门立即有人关闭,将旁人隔离在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