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涓辗转反侧整整一宿,越是在心里念叨着“赶紧睡”越是睡不着,脑子里一直想着见到萧琅之后的场景,思绪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反倒越发清醒难眠,最后躺在床上睁眼到天明。
至卯时二刻,嬴涓从床上跳起来,洗漱完毕背上小包袱去与孔芳告辞。孔芳听闻他是去找萧琅,便托他带了件斗篷给萧琅避寒,又因嬴涓行走在外至今未归,亦为他准备了干净衣裳,称已手书医家掌学言明情况,嬴涓不必担忧父母师姊。
嬴涓闻此大为感动,对儒家的好感陡然飙升。
待辞别孔芳,嬴涓又欲拜别容宣与沉皎等人,结果发现三人都不在房内,他在容宣房前踱了半天,感觉不告而别不太礼貌,遂在此候了一时半刻。结果等了小半个时辰仍不见人,他只好在房外揖了一礼,出了院子直奔书院马厩。
快到马厩时,嬴涓遇到了脚步匆匆的容恒,对方见他赶紧跑过来,“你一大早去哪儿了,我们等了你将近一个时辰。”
嬴涓惭愧地挠了挠头,他以为容宣应当不会亲自送他了,谁曾想这人竟如此信守承诺。
容恒白了他一眼,“君侯言出必行,哪有说反悔便反悔之理。”
“可是书院外太危险了,君侯还是……”嬴涓犹记沉皎昨日说的话,便有些不放心容宣。若是因为他而使容宣遭难,他必将内疚神明,下半辈子都得在追悔中度过。
“君侯都不怕你怕甚!”容恒对于容宣热衷于“钓鱼”的行为已无力反对,那人纯属记吃不记打,着实令人无奈。
两人说着出了书院后门,容宣的车停在门右侧,沉皎正牵着嬴风对着马耳朵自说自话,嬴风似是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前蹄刨了刨地。
嬴涓与容恒上车,容恒接过引车绳与嬴风的缰绳驱马开车,沉皎站在门口朝他们挥了挥手。
容宣接过嬴涓手里的包袱放在了右手边,他方才悄悄捏了一下,感觉应当是两件冬衣。
嬴涓见容宣瞄了包袱一眼,赶紧解释说,“院长托我给季萧带了一件御寒的斗篷,又赠与涓一件冬衣,院长之慷慨涓实不知当如何回报。”
容宣闻言拂开袖子,露出压在袖子之下的包裹,笑道,“倒是巧了,我与夫子心有灵犀,亦是为故友与阿涓准备了衣物粮食。”
“涓叨扰君侯许久已是惭愧无比,又怎好再拿君侯衣物。”嬴涓在心里感动得涕泗横流,世上怎会有儒家与君侯这般热情贴心之人!
容宣宽慰他不必惭愧,有道是“过客缭缭而知己难逢”,是当聊赠薄礼以示亲昵。
“君侯……竟当涓为知己?”嬴涓十分惊诧,险些当场哭出来。心之所向的榜样竟不以我为不肖,甚至拿我当做知己,世间还有何等善事能与之相比!“多谢君侯抬举,涓日后必不负君侯青眼之恩。”
容宣只是笑着,并没有接他这句话。他只是觉得两个人对萧琅的心思不谋而合,确实应当有那么一丁点儿惺惺相惜的感觉罢了。况且他已先下手为强,其作为萧琅的正经君子,是当对嬴涓这懵懂小子略表同情。
两人须臾沉默下来,容恒受不了这般寂静便回头与二人搭话,因他话多,车内又热闹起来。
车马沿着林道行进,至天色大亮时出了林子,沿路开始进入奉儒县城内。
容恒忽然记起自己的新户籍好像就在奉儒县,他来万儒总院这么久还一次都没有去过那地址。容宣让他回来再看,房子就在那儿又不会跑了。
“我还有房舍哪?”容恒十分惊讶。
“不然你哪来的照身贴,总不能是伪造的罢?”容宣抬了下手,发现这样坐着够不着容恒的脑壳,又懒得起来,便悻悻地将手放下了。
先生伪造照身贴的事干的还少吗?她自己手里都有一大把假的!容恒悄悄咪咪地反驳他,心里很是感激萧琅。
三人随稀稀拉拉的人流进入城内,许是因为时间尚早,城内还有些冷清,但坊市间已飘起炊烟,被风吹向南方,丝丝缕缕地弥漫着。自坊外驶过时,可以嗅到隐隐约约的柴火烧焦的气味。
三人未曾驻足,穿城而过,在城外官道上转头向南。
容宣尚未发现有除姜妲手下以外的人跟着,便暂时放下心来,与嬴涓开始聊着些有的没的。他问嬴涓上岸之后会往何处去,嬴涓毫不犹豫地答说要随萧琅往南去。
“往南?可是要去剑南国?”再往南便要进入墨家的地盘了。
“啊好像不是,季萧只说往南,并未说要去往何处。”嬴涓私心是想去墨家看看的,但不知萧琅愿不愿意同往,到时候不妨问问她。“等从南方回来,我想带季萧回家乡看看桃花,说不定她会喜欢武陵。”
容恒闻此不禁扭头看了他一眼,想看看这小子到底有几颗熊心豹子胆。
你做梦!她只喜欢我!
容宣假笑着点了点头,立马换了别的话题,再问下去他怕自己会翻脸踹人下车。
一路行来小雪渐渐停了,抬眼望去云雾叆叇不见日光,无风无雨而万分平淡。
嬴涓埋怨着为何还不出太阳,想来已有两三天未曾见过万里晴空。
容宣却很喜欢这般阴霾天气,柔和中庸,同他幼时心底向往的人生一般。若是闲来无事,他则喜欢雨雪之景,屋外大雨大雪,屋内茶汤燎炉,闲了便倚在牖旁看一会儿,累了便去榻上歇一觉。倘若未来可选,他想带着萧琅回万儒总院教书,做一名琴师,教一批学生,写一车文章,栽一畎草木,风雅余生。
容宣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从未敢与任何人提起过,生怕传到夫子与萧琅的耳朵里为他们所耻笑。只是帝星这条路走得着实疲惫,他也想有一个同孔芳居所一般狭小安逸的小院供他偷懒摸鱼儿。
“君侯,前面有间路室,是否歇歇脚?”容恒遥遥望见前方矮舍,遂问容宣。
容宣看向嬴涓,见对方摆手推辞,他便也随之拒绝。于是未曾停车,直接向南走了。
行至午后,三人路遇一小市,远远可闻市上人声鼎沸。再往前走走,隐约可观小市轮廓与熙攘人迹。
容恒好奇地抻着脖子,他还从未见过海滨的小市,亦不知与陆地有何不同。
嬴涓指着小市与容宣二人高兴地说道,他遇见萧琅那日,萧琅刚自这市上结束粜鱼籴米,穿着一身渔女的粗布麻衣,腰上别着一个沉甸甸的的小口袋和一枚贝壳,背上背着一个有两根带子的奇怪包裹走在官道上。他路过时瞧她可爱便故意纵马扑了她一脸尘土,事后想想又有些愧疚,于是赶紧折返回去寻她,季萧本人比看上去还可爱,他便忍不住逗了一路跟了上去。
容恒听着不禁为嬴涓的胆大妄为捏了把汗,这人在伊邑时说不尽兴,今又一脸愉悦地叭叭叭一阵显摆,只怕是半夜要被人拖到海里喂鱼。
容宣未思及其他,只觉嬴涓这话说得有些奇怪,“沉曦二人未在她身旁吗,怎会容你肆意纵马惊吓?”
“啊?”嬴涓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猛然察觉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方才高兴之下一时大意,竟将沉皎的叮嘱全然忘净,眼下如何补救是好……嬴涓心里慌着,脸慢慢涨红了起来,磕磕巴巴地诌道,“沉曦他、他当时是不在的……”
容恒立时察觉有异,赶紧扬声打岔,“君侯要不要入市瞧瞧,补一些粮食也好,听说这里的市上会有鱼炙卖……”
“容恒?”容宣抬眼瞟着容恒的背影,语气微愠。
容恒感觉背后凉嗖嗖的,也不敢回头,容宣方才唤了他全名,这可绝不是好兆头。
“阿涓可是得了某些人的好处不是?”容宣捻着指腹笑了笑,“不知阿涓日后欲入朝堂否,我倒还有个君侯的位置空着。想在野风流也好办,这天底下的名家学派你想去哪一家便去哪一家,哪怕想入阴阳家我也能将你送进去,前提是……阿涓肯与我说实话。”
嬴涓扭头看了容宣一眼,他不知容宣哪来这么大本事,但这条件听着可谓万分诱人。
容恒害怕嬴涓把持不住,小心翼翼地扭头瞄了他一眼,结果被容宣抓个正着。
“阿恒可是有话要说?”
“没、没有。”容恒低下头,紧紧地攥着引车绳。
“其实……”嬴涓犹豫着开口,一下吊起两个人的心。
嬴涓欲言又止,而后沉默良久,抓着衣裳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皆为身侧的容宣收入眼底。
“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时不我待,阿涓可要思量清楚。”容宣半引诱半威胁,他不信嬴涓能不动心,美色与前途相比始终要稍逊一筹。
嬴涓松开手,小声道,“沉曦当时确实不在场……”
“嬴……”容恒紧张地一回头,却见容宣平静地扫了他一眼,他赶紧收声回过头去,暗道凉了。
“但后来两人骑马追上了季萧。”嬴涓说完便松了一口气,他虽不知沉皎为何要欺骗容宣,但既然他答应了便不能反悔,君子言而有信。
容恒一惊一乍险些晕过去,容宣低头拂了下袖子,轻轻哼笑了一声,似是冷笑,然再无他话。